大院的夜还是那样静,没有烟花,没有人声。
过了几分钟,就在翁川皓以为池逍已经睡着的时候,那边忽又开口:“我啊,根本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传宗接代都不知道给谁传……哪有这个意义呢?”
翁川皓揽过自己的恋人,再一点点收紧手臂。
“那我们……好好过,”他说,“为我们自己。”
怀中人动动身子,轻轻的一声“嗯”,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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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 生母
这两天,池逍常常看见一位妇人在发廊门口徘徊,又总是在接触到他的视线后,撇开头,转身离开。经过四五次之后,池逍终于见她跨进店来。
她身穿灰色的长款毛衣,黑色西裤,年纪至少在四十五岁以上。
“您好,要理发吗?”池逍没有在意她之前的怪异行为,仍礼貌地上前询问。
她的双手绞在一起,先是犹豫,之后轻轻点头:“好,麻烦你了。”
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似乎很紧张,眼睛不自然地瞟向镜子。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您也可以看手机。”池逍碰到过一些在理发时身体紧张、放松不下来的客人,他以为这个人也属于这种,于是耐心地安慰她。
“不用了……”女人小声说着,身体没那么僵硬 了。
池逍十分专注,妇人半天不发一言,直到快结束的时候,她忽然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开口问:“小伙子,我能不能问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我?”池逍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停下动作,虽然有点奇怪,还是如实告诉她,“我是八八年的,三十岁了。”
“八八年……”女人默默念着,“你从小……都在滨都吗?”
“不是,”池逍说,“我是A城人。”
池逍感觉她的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剪刀差点下错位置。
他将从鬓角剪下的小绺头发扔在地上,微笑着说:“您最好不要动,不然会影响效果的。”
妇人安静下来,对着镜子动了几次唇,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结束后,她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始终落在前后忙碌的池逍身上。
“阿姨,您是不是累了?”池逍见她仍在店里,帮她倒了一杯水,指指休息区,“稍微休息一下吧。”
“不、不用了,谢谢你。”她最后打量了一番池逍,“你的生日……是在六月吗?”
“您怎么知道的?”池逍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并不是谈及隐私而产生的被冒犯感,而是这个女人和他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这时才静静地观察起妇人,即使上了年纪,仍难掩精雕细刻般的绝色,尤其令他在意的是,眉眼之间丝丝莫名的熟悉。
待到他发现这既视感来自于何处时,凉意自脊背蔓延开来。
“是……我怎么知道呢……”女人嗫喏,慌张地错开视线。
“其实,”池逍好像明白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真正的生日是哪天,我是六月二十九日被福利院捡到的。”
她没有再回头看池逍,痛苦地闭上眼:“对不起……”说完推门而去。
阳春三月,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池逍却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冰凉刺骨。
一个星期后,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阿姨,要一起坐坐吗?”在她不断徘徊、犹豫着但始终没有进店的时候,池逍出门叫住了她。
他带她去了马路对面的咖啡厅。
“对不起,这么麻烦你。”女人仍然不太敢直视池逍的双眼。
“阿姨,”池逍凝视着那副与自己异常相像的面孔,“您有孩子吗?”
“我……我有过两个孩子……”
“有过?”
“嗯,”她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只是双手仍紧紧地握着咖啡杯,“因为只有一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另外一个呢?”
“另一个我——”她忽然抬头,“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可能很无聊,也可能——你会觉得我是个很残忍的人,因为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池逍苦涩地笑了笑:“您如果愿意说,我就会听。”
肖梦荷也曾经历过有梦想的年纪。
她在小县城的贫困家庭中长大,母亲早就没了工作,全家人靠父亲开车的那点工资维持。
十九岁以前她最大的梦想是考上大学,到大城市里闯出一片天地。
对于她的家庭,读书求学是唯一的出路。
那时她以为,只要努力,早晚能够改变命运。
然而所谓“天赋”,就是那么无情的一把利刃,把她和理想的生活生生割开。
第二次高考落榜后,母亲歇斯底里的谩骂、父亲沉默地抽着烟的样子、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一切都让她幻灭,意识到曾经的渴望是多么遥不可及。
离家时她还不到二十岁,背着行囊、坐上绿皮火车。她最后的一点希冀,至少看看大城市的灯红酒绿。
那段时间,她找了工作,在饭馆里打工,端盘子、洗碗、挤六人甚至八人间的宿舍。
就这样下去也好,她想,过不上好日子,也不太坏。两个多月下来,她没什么花销,竟然还能攒点小钱。
闲下来的时候,她又开始迷惑,不知道未来的出路在哪里。闪烁的霓虹在她的脸庞上投下奇怪的阴影。
她第一次被小姐妹带去了夜总会,觉得新鲜,大城市的人真会享受,更加怨恨自己没这命运。
第二次去那个嘈杂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然而她遇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酒精与灯光,迷人眼,醉人心。她被三言两语地哄骗了,沉沦了。清晨醒来,早不见那人的踪影,连名字都不知道,她很清楚,对方不会再来找她。
日子还要往下过,肖梦荷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城市里,什么事没有呢?
真正将她击垮的,是两个月后医院的一张检验单。
就因为一次放纵,她多了个孩子。
她恨这个孩子,找不到孩子的爸爸,如果把它留下,注定被拖累一生。她当即要求进行流产。
可是医生告诉她,她的体质不能轻易流产,可能导致终身不育。
肖梦荷不敢回家,也看不到希望,浑浑噩噩地度日,一直到月份很大的时候仍在工作。幸运的是,和她关系不错的一个大姐经常照顾她,像对亲妹妹一样待她,最后她无法工作,也是住在那人狭小的出租屋里。
孩子生下来,是个非常漂亮的婴儿。
别的孩子刚出生时,脸像干掉的苹果皮,五官都抻不开,可那个孩子一生下来,没过多久,就睁开了眼,迥然有神,还会冲着她笑。
她的心里,有一瞬非常欣喜,好像艺术家完成了一件杰出的作品。
然而这份喜悦,没有持续超过两天。
她的营养不好,下不了多少奶,医生说,只要多让孩子吸,奶水就会增多。但是那个孩子,好像永远都在饿,永远吃不够,睡一觉不到一小时又会醒来。白天这样,夜里也是这样,像个小吸血鬼,不知疲倦地吸。
她没钱买奶粉,更不想自己喂养,接下来为了生计又不得不找工作。
寂静的夜里,她会因孩子的哭声而崩溃,变成两个人一起哭;有时她阴暗地想,干脆这么抱着他一起结束算了。
可是她不甘心。她才二十岁,为什么要被一个小孩子拖累?
对,该丢弃的只有这个孩子。
她最终还是没有狠心到把孩子随便扔到某个地方,而是坐车到临近的小城,找了一家福利院,放在门口。
在这种地方,比跟着自己好多了,是为了孩子好才把他送来,她这么自我安慰。所以离开的时候,她一点思念和愧疚感都没有,反而如释重负。
肖梦荷三十岁才结婚,第二年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孩子”,是个女儿。
直到去年,女儿离家上了大学,她又去了当年遗弃婴儿的城市,找到了那家福利院,这才知道,当年的孩子,早就被人收养。
“我想,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肖梦荷对脸色发白的池逍说,“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阿姨,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池逍的发梢被午后的阳光染上淡淡的一层金色。
“没有什么……”肖梅荷望着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终于品出些其中的意味。
因为没有过期待,没有过爱,所以无所谓原谅。
她有点想哭,可是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失态。
“我以后,还能找你做头发吗?”她问。
“当然可以,”池逍点头,“随时欢迎。”
“能偶尔和你说说话吗?”
池逍愣了一下,微笑道:“好。”
只是那眼神在她看来,是疏离的。
肖梦荷明白了。
他可以把她作为客人欢迎,作为长者尊敬——唯独不是作为母亲。
“阿姨,”临别时池逍问,“我想知道,你那个孩子的生日是哪天?”
“他——”正准备转身的肖梦荷停住脚步,“六月十八日。”
“嗯,我知道了,谢谢您。”
翁川皓约池逍到外面吃晚饭,池逍在店里等他过来,而后两人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