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为撑着黑伞走过来,RANDOM组织成员扣着林水程的下巴,强迫让他抬起头。
“我知道这是你当初想来,却没来成的地方。”杨之为说,“水程,你现在可以看看了。”
林水程睁开眼,大雨与雾气细密沾湿了他的眼睫,湿漉漉地垂下来,精致而苍凉。
雾气中,一块墓碑立在四四方方的青石地上,中央是年轻人黑白色的遗照,那是一张与傅落银异常相似的脸,但是眉目间清淡温柔,没有丝毫戾气,仿佛怀着对这世间一切的悲悯。
这是他的起点,却也好像不是。在那个被拦在墓园门外的雨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转专业到量子分析系——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去冲破那堵透明的墙。殊不知这一切轨道都是把他推向别人想看到的终点的一步。
杨之为注视着他,眼里带着笑意——仿佛非常满意林水程这样的神情。
他轻轻说:“一会儿你的心上人就会带着我要的资料来换你了,在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的墓前,你说,他会是什么想法呢?这是命运的浪漫,水程,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也要在这里结束。”
“你的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你的所有道路都是我亲手替你推演出来的,虽然你现在没用了。”杨之为微微俯身,凝视林水程的眼睛,“我放你重归命运的自由,作为我这个当老师的一点心意。看到另一边山头的护林瞭望台了吗?那里有我们的狙击手。”
“傅落银这次过来,不能携带任何发信设备,不能使用任何武器,周围布满了高能辐射雾,他无法与外界任何人联系。他干干净净一个人来……然后会在子弹之下,干干净净地走。我会确保你看到那一刻的。”杨之为微微眯起眼睛,“将命运的嘲弄看到底,水程,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强大。”
林水程摇了摇头,因为虚弱,他甚至没有办法发出清晰的声音。
杨之为凑近了听了听,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他不会。”
“他已经答应过来了,傅家兄弟俩都对你情根深种,不是吗?”杨之为温和地告诉他,似乎惊诧于他的天真,也知道这是最能刺伤人的办法,“他自己要过来送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林水程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不会。”
他像是有点魔怔了一样,杨之为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林水程在笑——轻轻地笑,唇角微微勾起来,连眼尾那粒红色泪痣都显得分外生动,不是疯魔的笑意,却清醒而凉薄。
林水程抬起眼看他,慢慢地问道:“老师,你真的预测了我人生中的一切吗?”
他的态度有点奇怪,杨之为沉下脸色,看着他。
林水程喉咙灼痛,大雨模糊这他的视线,高热的雾气蒸腾着他剧痛的关节和肌肉;林水程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他不会,因为你不了解他,也因为老师和我一样,我虽然只做出了老师你五年前就已经淘汰的算法,但是你比我先走了五年的路,又有什么用呢?混沌问题依然不可解,而老师你,连这个问题的指示剂都没有找到。”
杨之为漠然道:“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我也放弃了查找这个问题的解。你不会是在给姓傅的小子拖延时间吧?”
“杨老师,你知道我在车上的时候在想什么事情吗?”林水程抬起眼,眼底清透明净,那种眼神让杨之为会想到当初的时刻:林水程气喘吁吁地抱着报告单闯入大厅,一样的凌乱狼狈,但是却有一种令人忍不住侧目的气息。
那种面目可憎的、无法摧折的、散发着光芒的气息。
一天一夜的时间,他的梦中不再出现蝴蝶。
他在梦中逼着自己思考,马不停蹄地思考,如同每个周末的下午,他在宿管叔叔的桌边盯着计时器,滴滴的倒计时即将响起,而他只有一个念头:再快一点,再想清楚一点;他有人与量子结合的大脑,但他并没有从中堪破迷雾,上天没有赋予他震惊世界的才华。
他只是他,一个稍微聪明一点的、非常努力的学生。
他有着这世间一切平凡的情与爱。
林水程认真审视了一遍自己的一生,他走过幼时的庭院、少年的教室、青年时的实验室,最后走入这个大雨滂沱的、微青色的白天,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这是他最后一次研究谜题,最后一次沉浸在那样放空的状态中;如同几个月前家中的深夜,奶牛猫在沙发脊上走来走去,抽薄荷烟的男人把他揽在怀中,俯身亲吻他的唇,凉凉的带着暧昧水痕;他做梦中梦,梦见自己在坐着一对双胞胎男孩的房间里踟蹰不前,看见双刃为足,弯道作翼的法师回头看他,带着精灵的眼眸。
大脑飞速运转着,凝涩感一层一层地消除,全世界除去自己的心跳,再没有其他的声音;疼痛刺激着他的神志,为他全身的血流摇旗呐喊。和制药公司合作的那一次,他有十五天的时间;星大名画案,他有七天的时间。
而今留给他的,只是电光石火。
杨之为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水程又笑了笑,“老师让我走了一条和你一模一样的路,而你的路是错的,又怎么能指望我能做出正确的办法呢?您的算法……以及您引导我做的算法逻辑,是蝴蝶扇动翅膀,最后引起了风暴,这个算法思路一开始……一开始就错了。”
杨之为盯着他,沉默不语,但是脸色明显阴沉了下去。
林水程轻轻说:“断了一枚钉子,丢了一只蹄铁;丢了一只蹄铁损了一匹战马;丢了一匹战马;少了一位将军;少了一位将军;丢了一场战役;丢了一场战役,亡了一个国家……’[引用]”
“这是典型蝴蝶效应的例子,但是老师,亡国真的就与钉子有关,风暴真的就与那只蝴蝶有关吗?”
阵阵眩晕涌上来,低血糖和缺药引发的后遗症仿佛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林水程努力抬起眼,想要在幻觉和现实中努力找清杨之为的脸:“老师你也知道,不是的。蝴蝶效应的意思,只是在天气系统中,一只蝴蝶的扰动会给这个混沌系统带来多大的变化,这只证明了扰动对混沌系统的影响……而不是因为那只蝴蝶本身。”
幻觉阵阵浮现,他仿佛又回到那个众目睽睽之下的下午,笔记本的传声连线里传出男人低沉的声音。
——看到了吗?那是伪神。
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脱胎换骨,破土而出了。因为有人这样强烈、不可抵挡地进入了他的世界,震撼着他的认知。
傅落银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意外。
他低下头,看见胸口的工作牌上,傅落银正用锐利清醒的眼神注视他。办公室里摆满了永生花,那么多束细小的、粉红的花瓣中,藏着一朵红艳艳的玫瑰。一整天下来,潮湿憋闷的办公室里会涌动着花香。
林水程继续说:“可是为什么——老师,你和我,却都选择了链条式的,从蝴蝶本身开始往后追溯因果性和相关度的算法呢?您以前常常说我喜欢在错上找解,可是您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疑问,震颤着人的心脏。
雨又大了起来,林水程的声音几乎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但是他依然在坚定、有力地说着话:“您把我推上这条路,重复你期待的事实,您夺走我的家人和爱人,想让我完全被命运操控……我当时不懂,老师,我不懂,我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自己,但那是错的,这个算法逻辑不应该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猫咪。
——我知道你怕。
——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些都不是导致那些事情发生的理由,如果我今天出事了,那一定不是因为你,而是我选择与你相遇。
林水程眼前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无数幻觉纷杳而来,他浑身都被雨水浸透,骨头冻得打颤:“链式预测的后果,只能出现无限递归或者永远无法去除的误差;时间效应,人的命运……不应该用这种逻辑去计算。混沌不是随机,两个初始状态一样的随机系统,运行结果会千差万别;而两个初始状态一样的混沌系统,运行结果会完全相同,命运是存在的,甚至是可观测的。但它不是随机,不是RANDOM,更不是像您这样做出来的……伪神。”
——你的家人也是同样,你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们只会欢喜快乐,而不去计较其他的许多。
——不要怕。
林水程接着、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找到的指示剂,老师,无能的人才会深陷在不可解中迷失自我,真正探索世界的人会穷尽一切能力寻找那个指示剂,朝闻道,夕可死矣……可以被预测的命运,不配称为命运;只有人本身,是混沌系统的指示剂。我们用错了方法,就像古登堡里克特复发关系式那样,本诺·古登堡研究地震混沌系统,用的是统计学,而不是预测学;已发生的所有地震震级、能量、地震烈度和加速度,都成为他研究的基础,他找到了规律。”
“我从来不认为人类拼命接近理论边缘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您说的浪漫,我至今也觉得浪漫,如果说这是从古至今所有生物的命运——为这个宇宙所困住,注定拥有不了比宇宙更高的视角,注定无法接近所有难题的答案,那尽最大努力反抗这样的命运,就是人的伟大之处。”林水程哑声说,“您不知道,因为您不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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