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峻比叶钦年岁小,却有着在人群中极为显眼的大个子。他低头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在亲友席的第一排坐下了。
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童峻突然朝着叶钦的方向回头了。他的目光稍微飘忽了半秒,很快就非常专注地落在了叶钦身上。
他笑了,自然,又没有拘束。
在灰暗的色调里,在哀伤的气氛里,叶钦为自己的欢欣感到愧疚。
但也就那么一瞬间,他不再愿意像一个破贝壳一样死去了。哪怕被全世界围观,他也愿意死在童峻的目光里。
多么的,幼稚,又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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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口疼是不是?医生说活检当天晚上会有一点儿疼的,等会儿我给你换一个新的热敷垫,好不好?”童峻俯向病床上的叶钦,伸手揉了一下他通红的眼眶,声音很轻柔。
“我回家吧,我占着你的病床,你休息不了。”叶钦努力压抑着疼痛和情绪,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着,准备从床上起身。
“你躺着别乱动,要不是奶奶不许,我早出院了。”童峻轻快地说着,撕开一包新的热敷垫,小心的把叶钦腿上的那个换了下来。
他背对着叶钦,叶钦看不到他的表情。
其实今天做活检的时候真的很疼,但是叶钦当时努力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思考上,根本无暇顾及疼痛。
他在想,要是真的是恶性的,对他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不接受高强度的治疗,可是如果他活不到叶芽平安出生呢?
他也考虑过截肢,只是不知道那种手术会不会影响到叶芽。
在安静的活检室里,在巨大的灼烧感里,思维变得很散乱,叶钦就像一个在一片黑暗的丛林中迷失的孩子。他想到假使非常幸运的,他截肢了,叶芽也活下来了,那么叶芽会不会羞于有一个缺了一条腿的父亲?他相信叶芽是一个好孩子,看待问题不会流于表象,但是同时他又希望自己能给叶芽一个完整的人生。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相对周全的方法。假如不治疗他也能把叶芽生下来,那他就不治疗;假如不行,那他就选择截肢。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他都只能在叶芽出生之后把他留给童峻。
不管两个人之间发生过怎样的龃龉,叶钦相信童峻会是一个好父亲。但孩子终归在某些程度上会成为一个负担,他需要了解童峻的态度。
“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童峻小心护着叶钦的腿,把病床稍微摇起来一个角度,“妈妈刚才给我们送饭来了。”
“阿姨知道了吗?”叶钦有些担心地问道,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童峻把饭盒一层一层拆开,挨个摆到叶钦面前的小桌板上,朝着他微微一笑:“没告诉她,只说你来看我了。”
“童峻,”叶钦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你能吃这些了吗?”
“我不吃,都是给你吃的,”童峻的声音依旧有种不自然的轻快,“我还吃营养餐。”
童峻给叶钦摆好饭,拿出自己的保温罐来,里面的固体多了一些,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不堪入目。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这件事怎么也是无法回避,叶钦干脆直白地说了出来,“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拒绝。”
“我愿意。”童峻笑着,低头搅拌碗里燕麦粥一样的东西,没看叶钦。
“如果……”叶钦犹疑了一下,“结果是不好的,你愿意抚养叶芽吗?”
童峻手里的勺子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看着叶钦,脸上的笑淡了一些:“我说了,我愿意。”
有些话想起来那样轻易,说出来却那样难,每个字从叶钦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都像是滚过一把刀,留下久久不去的疼痛:“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因为你以后会有心爱的人,我不希望叶芽成为一个阻碍,如果你觉得困扰……”
“那你要怎么样呢,叶钦?”童峻的声音很轻,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愤怒,“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呢?把他送到福利院,还是怎么办呢?”
不过是一两个问题,就让叶钦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失去了桎梏,仿佛一下就要把他击垮。他看着窗外漆黑的月色,眼泪烫得他眼眶发疼,他只好闭上眼,轻声回答:“我不知道,童峻,我不知道。”
童峻的手掌扶上他的后心,轻轻把他压向自己的怀抱:“相信我吗?”
大约是因为后背一直在敷药的缘故,童峻身上有一种令人心安的药味,他的怀抱宽阔又温暖,有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让人觉得只要有他在,什么问题都可以被解决。
叶钦以为自己对童峻早就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明天结果才能出来,事情不一定会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童峻轻轻捋着叶钦的头发,低沉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但如果结果真的是不好的,我也有很多办法。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我不会伤害芽芽,但我也有能力保护你。我一直陪着你,坚强一点儿,好吗?”
叶钦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坚强的,可是听见童峻这样说,那层硬撑出来的脆壳就像被凿出一个裂口,又四面八方地龟裂出无数细缝。
他攥着童峻的衬衫,心里压着一句话,却不肯说,因为那句话对两个人而言,都是一种残忍。
叶钦的手越攥越紧,童峻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不想吃东西的话,我们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在旁边陪着你。”
叶钦腿疼得厉害,他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但是童峻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就有沉沉的倦意附上来,不断把他向下拉。
模糊的意识使他懈怠,他到底没能忍住那句话:“要是我真的死了呢?”
几乎在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却也已经迟了。
过了很久,久到叶钦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童峻根本没听清楚,就听见童峻压不住似的轻咳了一声:“那就都按你说的来,我会好好照顾叶芽,好吗?”
等叶钦睡沉了,童峻轻轻走进病房的独立卫生间。
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清新剂气息袭来,他仔细关严门,坐在了马桶盖上。
他双手拄着膝盖,心里全是叶钦睡前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我真的死了呢?”
胸口就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喉咙里一阵阵地发痒,他捂着嘴低声咳嗽了几声,手指深深地压进眼眶里。
当着叶钦的面他不敢,但是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要是你死了,我又怎么会活下去呢?要是你死了,你让我怎么面对叶芽呢?叶钦,你怎么这么残忍呢?
但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严肃地谴责他:是谁害得叶钦腿受伤?是谁让他在漫长的五年里郁郁寡欢?又是谁让他如今担心受怕孑然一身?
他甚至有些绝望地想:如果两个人之间不曾有过这个孩子,是不是叶钦对待治疗的态度也不会这么消极?
童峻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拧开一道细细的水流,低声咳嗽起来,几滴温热的殷红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滴进流动的水中,被冲散成一种单薄的浅粉色。
第55章
活检报告已经被传送到了诊疗室里, 或许已经打印出来了。叶钦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他太紧张了,感觉自己一张嘴就会吐出来。
童峻就坐在他旁边, 手搭在他腰上轻轻摩挲着, 轻声问他:“累不累?”
叶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僵硬地摇摇头。
一伸手, 童峻把他拢在了自己怀里:“靠一会儿, 我在呢, 不担心。”
叶钦下意识地吸着气,童峻身上浓郁的药味从口罩里透进来, 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低声问:“后背还疼不疼了?”
“疼啊, 怎么会不疼呢?”童峻笑了, 像是在逗叶钦开心,“不过我十五岁之前, 一直觉得自己的后背不够有男人味儿,想纹个纹身,又没有太喜欢的图案。现在我有了一个和你有关系的图案,又很有男人味儿,所以有点儿疼也没关系。”
叶钦能感觉到童峻不再克制对自己表达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也懒得再推拒:“只是有点儿疼吗?”
“其实快疼死了, 上着止痛泵的时候还好一些。”童峻依旧笑嘻嘻的,攥着叶钦的手指来回轻揉,“当时根本不知道疼, 后背上跟结着一层硬痂似的。后来医生把我背上的皮肤揭下来的时候, 我感觉我就像一颗……被人撬开的砗磲。但是我想没关系啊,我的珍珠完好无伤, 或许正和我讨厌的人在一起,但是没关系。”
听着童峻的这些话,叶钦突然有些想哭,他低声说:“凭什么你可以把我当成珍珠呢?谁允许你为我送命的?”
“我没有为你送命,”童峻隔着口罩亲了一下叶钦的嘴唇,又轻又浅,“我为你活着。”
这是两个人很久以来最亲近的一个动作,叶钦的表情很平静,手指却微微一颤,他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有一秒钟的心悸。
这让他又想起了葬礼里不合时宜的欢欣,这让他有些困惑:死亡像是某种致幻的毒药,总是有些让人神志不清的副作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