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泽恩闭上眼,“我们都知道,那些东西不是靳尧拿的,她只是想通过羞辱靳尧来羞辱我,爷爷刚过世,她就迫不及待要给我下马威,她要通过逼迫靳尧来逼迫我,她是要我低头,要我认输,然后我逼着靳尧认了罪……”
钟燃专注地听着。
从钟燃专业的角度看来,许泽恩是一位天才式精神病患者,他在工作上依然保有理性的思维和精准的判断力,他与绝大部分的人□□流没有障碍,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一骑绝尘,其能力手段让许多正常人望尘莫及。
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千疮百孔,他极度的抑郁,极度的焦躁,他有严重的幻觉,他在现实世界里有多呼风唤雨,沉淀下来之后他就有多躁郁痛苦。
最可怕的是,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承认自己有病,他愿意吃药,愿意接受电击,愿意被催眠,他配合所有的治疗行动,简直是百万里难求出来的病人,但是所有的治疗统统无效。
这样的病人无懈可击,他满地狼烟的精神世界远比心理医生还要强大坚固,任何医生对这样的病人都只能束手无策。
其实钟燃不适合做许泽恩的医生,心理医生和患者相识是大忌,但是许泽恩不接受别人的开导,他只对钟燃有安全感和信任感,他倾诉不是为了得到开解,他只是想说出那些深埋在岁月和他记忆里的,他和靳尧的那些过往。
所以许泽恩每一次过来,钟燃只负责倾听,许泽恩说累了就会睡一会,睡醒之后就离开,钟燃知道无论怎么样,这个人都不会自杀,靳尧要是活着,他要找他,靳尧死了,他也得活着赎罪。
在钟燃看来,许泽恩根本是每天拿着锋锐的刀子,把自己身上的血管一条条割开,再眼睁睁看着那里血肉翻飞,鲜血蜿蜒,他却面带微笑。
这世上比死还可怕的,只有生不如死。
所以见到靳尧的时候钟燃几乎要喜极而泣,靳尧的出现意味着这两个人的新生,但是靳尧血样的DNA检验结果却狠狠泼了他一盆冷水,两个“靳尧”的DNA不匹配。
钟燃左右为难,这个靳尧也在京都,难保有一天会被许泽恩给遇到,那时候许泽恩是会痊愈还是生生被逼疯,谁也不敢预料这个结果,他忍不住给周晏城打电话,谁知对方也早就知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商量到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继续查这个靳尧的背景,同时顺其自然,不撮合,不阻止,如果许泽恩一定会碰到这个人,那就由他去碰,好赖许泽恩都这个状态,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如今许泽恩在他办公室里,这个靳尧马上就要来了……
钟燃敛了敛神,继续听许泽恩倾诉。
“……靳尧认了罪,他一开始很生气,也很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姜书鸿要那样对我们,然后就在那天,我告诉他,姜书鸿不是我的生母……”
许泽恩的声音在缓缓持续,漂浮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声一声,像是叩开一道大门,门后面的两个单薄料峭的少年无助地相拥在一起,不知哪里投来的明明灭灭的光线将他们的身影拉在满地枯叶上,像是两只抱缠在一起,依靠汲取彼此养分才得以存活的地生根。
第20章
从主楼冲出去后,靳尧一路头也不回地飞奔,许泽恩跟在后面追着追着居然就把人追丢了。
南湖庄园占地千亩,四角都有园林,许泽恩满园子转着,从傍晚一直找到了夜幕低垂。
桃林里灯火通明,这个庄园里美丽的景致很多,唯有桃林是靳尧和许泽恩亲手布置的,每一棵树上都缠绕着五分缤纷的小灯,绵延成一片,犹如瀑布一样将整片林子笼罩在七彩光幕里。
靳尧爬上了桃林里最高的那棵树,坐在高高的枝干上,许泽恩之所以精准地找到那棵树,是因为树下落了满地枝丫,被流泻下来的彩光映得流光扑朔,都是靳尧掰下来一根根折断了扔下来的。
“靳尧,你下来。”许泽恩仰着头喊。
回答他的是一根折成两截的树枝差点砸在他头顶上。
“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靳尧接着往下扔树枝。
许泽恩走到桃林角落,吭哧吭哧搬出一架木梯,把梯子架在树干上,他开始攀着木梯往上爬,等他站到梯子最高一层,靳尧已经哧溜滑下了树。
“靳尧!”许泽恩大喊一声,“你要是跑了,我就直接从这跳下去!你看我敢不敢!”
靳尧的背影顿住,狠狠回过头,两人一上一下远距离瞪视着。
许泽恩蓦然脚下一滑,木梯剧烈摇晃起来,靳尧连思考都没有已经飞奔过来扶住了梯子。
许泽恩嘴角勾了勾,他在下到木梯第三层的时候靳尧松了手转身要走,许泽恩立刻跳了过去,从背后把靳尧扑倒在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枯黄落叶,但那时他们两个都有少年人的单薄料峭,一身嶙峋骨头咯得彼此都痛呼出声,龇牙咧嘴。
靳尧翻过身,正想把许泽恩推开,却见到许泽恩眼圈红着,眼眶里水光弥漫,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操!”靳尧立刻暴躁了,“你哭个屁!你他妈还有脸哭!”靳尧自认无措,却被迫低头,他觉得无比羞耻,而比羞耻更诛他心的,是这个头是许泽恩亲手给他按下去的。
“靳尧,”许泽恩委屈地把脑袋埋在靳尧的脖颈里,“你听我跟你解释。”
“解释个屁!”靳尧仰躺在那里,他烦躁地蹬了蹬腿,眼眶也红了,“我们为什么要认?我不是小偷!”
“我知道你不是,”许泽恩的眼泪一颗颗砸进靳尧的衣领里,“她……太太不是在逼你认,她在逼我认,她逼的是我……”
“为什么?”靳尧茫然不解,“她是你妈妈啊。”
“靳尧,”许泽恩抬起头,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郑重道,“太太……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靳尧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懵掉了。他在南湖庄园生活了十二年,在他的认知里,姜书鸿是家主夫人,许泽恩是四少爷,虽然夫人平时严厉了些,但是靳尧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不是亲母子。
“我不知道我的亲妈是谁,她和你妈一样,生下我的当天就死了,我只知道她是父亲的情妇,如果不是她死了,我都不可能被抱回许家来。”许泽恩垂着眼,雨润冰清的一张脸上布满了悲凉,这种脆弱的悲苦一下子攫住了靳尧的心脏,他难受得几乎要说不出来话。
“怎、怎么会这样?”靳尧环住许泽恩的背,紧紧地抱着他。
“是真的,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情来乱说。”许泽恩的脸颊在靳尧颊边轻轻蹭了蹭,像是受伤的幼犬寻求慰藉。
“怪不得其他三个少爷她都很疼爱,就对你不好!”靳尧恍然大悟,“可是她做这么明显,不怕家主怪责她吗?就算装装样子,也不能这样啊——”
许泽恩轻轻推开靳尧,有一些话他应该让这个过分单纯的孩子知道了:
“她这样对我,才是让父亲满意的,许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是一个丛林,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才是铁规则,我父亲也是斗倒了他三个哥哥才坐上家主的位置,他希望他未来的继承人也是一个有狼性有狮虎魄力的人,所以他一直默许我们四兄弟争斗,太太不停敲打我,才是给她自己的儿子练磨刀石,她如果溺爱我,在父亲眼里,那才是存心把我养废,居心不良!”
许泽恩并没有提高音调,但是那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靳尧完全听不懂,这么复杂的人性,他完全理解不了,他只是心疼许泽恩,靳尧的眼泪不断地往外滚,怎么擦都擦不掉:“那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有多久了?”
“六岁那年,我就知道了。”
靳尧张大了嘴巴,眼泪凝结在他脸上:“你、你怎么会现在才告诉我?”
许泽恩伸手帮他一滴滴擦眼泪:“因为你那时候太小了,告诉你只会让你害怕。”
“可是、可是你比我还小啊!”
“可是我懂事比你早啊,”许泽恩翻过身,躺在枯叶上,一只胳膊遮住眼睛,挡住那直射入他瞳孔的彩光,“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养的小京巴被三哥的杜高咬死了,你也被咬伤的事吗?”
靳尧重重点头。
那年靳尧和许泽恩养了只小京巴,每天放学后靳尧都要去遛狗,半个多月下来他几乎带着小狗遛遍了整个庄园,直到有一天和许延钦狭路相逢。
那时许延钦已有十五,他养了只杜高,靳尧以为全天下的狗都跟自己的小京巴一样纯良可爱,远远地还冲着那杜高打了个唿哨,然而那杜高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小京巴冲了过来,等到靳尧回过神来,杜高已经一口咬住了京巴的脖子!
靳尧那时候虽然早就开始习武,但他学的是自保和对付敌人的防身之术,没人教过他怎样对付恶狗,便是这样血腥的画面他也从来没见过,可他知道那是自己和许泽恩的小京巴,它会被活活咬死,靳尧直接扑了过去,他以牙还牙也一口咬上了杜高的脖子!
那腥热粘稠的液体在口腔里蔓延的滋味,是靳尧这辈子最大的童年阴影,杜高犬一声狂吠,转头咬住了小靳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