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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爵 (七药)


  “已经在撤了!”水手们回道。
  轰隆一声,降下的船帆没能直直落地,而是摇摇晃晃地飘了一段距离,把正在加固脚索的一名水手给兜头盖住了,人群中响起几声大笑,勉强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唯一没有笑的只有海连。他手挡在额际向上看去,面色愈发凝重——撤下一面帆后,船的颠簸确实没那么剧烈了,仅剩的桅绳绷得笔直,这些绳索尽职尽责地牵着主桅上的横帆与风神进行着角力,副桅上许久未经船厂保养的轴承发出滞重的吱呀声音,在浪与雨中愈发刺耳,海连看了一眼头顶不堪重负的顶帆,啧了一声:“把东西给我,我上去看看。”
  “现在上去你不要命了?!”大副惊道。
  “死不了。”海连丢下这三个字,他接过船员给他的工具箱挎在肩上,踩着起重门吊便窜上了主桅的瞭望台。瞭望台上的船员同样在冬雨里冻得战战兢兢,牙关都在打摆子:“海海海海连,上面……”
  “我知道,有点松了。”海连掏出绳子飞快而熟练地在自己腰上缠出一个日字结,“照这个速度下去,大概多久会跟莫亦人撞上?”
  “还还还早,你别别急……”那人自个在瞭望台上都东摇西晃,仍不忘哆哆嗦嗦得叮嘱一句。
  年轻的小海盗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有数的。”
  他听见了冬雷的声音。
  桅杆上的风比甲板上来的更剧烈,海连为了防止手脚打滑干脆在自己的右腕也绕了一个绳结,他一寸寸往上攀动,像桅杆上缓缓升起的一扇孤独小旗。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和费科纳的那一番谈话,这样的风雨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但也让那些记忆变得愈发清晰。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的火与血,阿娘抚摸他脸颊的冰冷手指以及她给予他和妹妹最后的亲吻,也想起了阿爹手里的刀,眼里的泪。
  也似乎从那天之后,阿爹便叮嘱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轻易说出自己在东州时的姓名。
  “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咱们现在在缇苏,要入乡随俗,正好南境语里你名字的发音与东州时相近,倒不用大改,不然我是该给你重新取一个名字的。”阿爹解释道。
  “我不要新名字!”海连鼓起嘴巴。
  “好好好,那就不要新名字,只叫海连,可以吗?”
  阿爹也是骗子。海连口中衔着一颗长钉,在昏暗的半空中摸索着横桅的结构。如果不是费科纳,他或许真的会一辈子以为父亲只是个带着一船伙计逃难到缇苏的商人,六年后倒霉地被夜匪劫杀;又或是背了巨额外债才不得不离开海连兄妹——这些结局过于烂俗狗血,既不会成为停留在法卢科抽屉中的薄薄卷宗,也不会成为奥布里安笔下的三流剧本。无论哪种情况,海连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从没想到自己在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成了父亲的同行。
  雨水从牙缝渗进口腔,将钉子上的铁锈味酿得满嘴都是,海连赶紧把长钉吐出,斜斜按在了已经开裂的桅杆附近,然后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举起了锤子。
  铁与铁撞击声淬响的刹那,还有一个声音送入了他的耳中,比冬雷声脆弱,比火炮声清晰,海连侧过头去——在女妖号相距五海里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信号弹直冲乌云,然后颤颤袅袅地坠了下来。
  “……是方停澜的信号弹。”海连皱了皱眉,“啧,颜色跟他衣裳一样骚包。”
  信号弹既然已经出现,也就意味着对方要开始剩下的计划了。海连算了算时间后咋了第二下舌,连敲下榔锤的速度都比之前要快了半分。
  与此同时的海神号上,混乱比女妖号更甚。
  “刚刚谁他妈乱放的信号弹?”
  “天太暗了,没看清!”
  “别管那些了,先来个人帮老子把帆拉上去!”
  “我来帮你吧。”
  那人看着走到自己身边握住绳索的人一愣,讷讷道:“谢,谢谢你啊,客人。”
  “不客气,我小时候就想当个水手,可惜在末羯,男孩只能打铁和放羊。”方停澜微笑道。
  方停澜本就预想过开战前夕船上会十分混乱,费科纳和他的影子大副估计没什么工夫盯着自己,但他没想到突如其来的这场大雨让混乱来的愈加顺理成章。这下他只要找个角落放出信号,然后再若无其事的走到一边,甚至此时还能助人为乐一把。他知道五海里之外的海连能看到这道金光,二十海里之外的缇苏舰队也能看见。
  方停澜将绞紧的绳索还给那人,又得了对方的一声感谢,他拉紧斗篷,眯起眼睛在雨幕中辨认了一下远方尚不甚清晰的轮廓后,便小跑着绕过人群,踉踉跄跄地一头跌进了船舱里:“不好了——!我看到、看到后面又多了几艘船!”
  “什么?!”站在一座火炮前的费科纳一惊。
  北漠人抬起头,布满雨水的脸上是恰如其分的惊惶失措:“是真的!刚刚甲板上不知道是谁给那几艘船报了信,他们正冲着海神号过来了!”
  海战最忌讳被人捅了后腰,费科纳推开伙计二话不说便冲上了甲板,留北漠专家在门口惊魂未定地擦着雨水,他咧开一张憨厚笑脸,向一旁的船员问道:“我有点儿害怕,能不能让我回卧室里呆着?”
  其中一人略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真打起来,我们是要锁舱的,你呆在那里……”
  “你是怕船沉了我出不来吗?”方停澜操着一口羊膻味的南境语大惊小怪,“小伙子,你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我们伟大的船长?海神号只会击沉敌人,它永远翱翔!”
  “……”那人被方停澜噎得说不出话,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外来的北漠人居然会对海神号报以如此强大的自信,但这番夸耀也打消了一点他的顾虑,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客房。”
  “谢谢你,我到时候就、就坐在床边,哪儿也不去。”方停澜十分真诚。
  两人离开炮舱,往更下一层的舱室走去,方停澜看着那人用一串钥匙打开锁,忽然问道:“你害怕孤独吗?”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你会害怕吗?”
  那人瞪大了眼睛刚要回答点什么,他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他那双睁大的眼睛里便再也无法看见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北漠专家了。方停澜将钥匙从昏倒的这人手中扯出,再把昏倒的倒霉蛋踢进内舱,从外面封上了锁。“在迟锦上学时那帮人教的下九流手段居然还挺有用。”他看了眼手里的钥匙,“希望里面有我想要的那把。”
  头顶炮舱依旧嘈杂,似乎谁也不在乎里面少了一个人——或许他被船长叫去了,或许他上了甲板正在磨刀,或许他已经掉进了海里,反正不会影响海神号接下来的行动。
  方停澜松了口气,他后退几步,靠在船壁,一只老鼠从他脚边掠过,他忽然有点心烦,干脆伸手摸到自己腮边,把跟随了自己许多天的大胡子给撕了下来。男人一边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被束缚了好几天的脸颊,一边脑中思绪飞转。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只要呆在这里再等一会,等到头顶彻底被搅成一锅乱粥,他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愿那位治安官和西莫纳伯爵听懂了我的暗示。
  但谁才是黄雀,那就不一定了。男人小而无声地笑了。


第49章 战争
  66.
  一切的起因只是恰好。
  他只是恰好被关进天牢时,在毒打和拷问中被迫知道了商未机的事情,寒音令的事情,天机库的事情;
  他也只是在出狱后收账单的时,恰好听了一耳朵博浪商们来报说南边的莫亦国对缇苏很不满,又对沙鬼湾很有兴趣,于是在给梁王拿下金矿时,也顺手送了一部分金子给莫亦人,让他们充实了一下他们并不丰盈的海军军备;
  他用宝藏诱惑梁王,让他给了自己一艘船,接着便恰好遇见了海连,老乞丐,周不疑,约诺尔子爵,治安官法卢科……
  这一切的恰好被他用日日夜夜的算计与谋划拼凑在一起,成为了方停澜能安然站在自己仇人的船舱中的原因。周不疑有一点说得不够全面,那就是当坏人除了得有钱,还得有一点运气。
  他享受这种幕后黑手的感觉,仿佛在与司掌命运的天神进行着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欲望与人生,至于这场由他发起的战争结果究竟是缇苏,是莫亦,还是海盗们获胜,他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方停澜能感觉到脚下的海神号已经停下了前进,它在波涛中静待着身后的那几只战舰,等到那些不速之客进入射程内,便会瞬间将其挫成齑粉。与他一墙之隔外的叫嚷虽然乱,但乱中有序——二十年前,在费科纳还叫费祎费大将军的时候,他的逐狼海军在允海上无人敢撄其锋芒;二十年后他与他的海神号仍然警告着所有人,不要惹怒一头雄狮。
  他并不指望伯爵派来的缇苏军舰能对费科纳造成什么损失,他只希望他们能像鬣狗一般稍稍拖住海神号前进的速度,并把费科纳那颗猜忌多疑的心搅得越乱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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