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冯究望还就真的答应了,腿往前一迈站起来,“那就走吧。”
他越过保姆往屋外走,只留一个挺直的背影。
今天保姆来得很准时,舞蹈班刚刚下课,她人已经在大门外固定的那颗大树下等。
一群孩子统一时间往门口挤,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
冯玥心情似乎不错,边跑边大声喊道:“邢妈!我在这儿呢!”
保姆看到她了,笑着说:“慢点,着什么急,你看看谁来了。”
冯玥还没看到人,先猜起来:“我妈跟你一块来了?”
保姆摇头,指指街对面:“你自己看。”
冯究望正站在小卖铺旁边,看人家门上挂得五花八门的玩具。
“他怎么来了?!”
保姆拍拍小孩的脑袋说:“你哥来了你不高兴啊?”
冯玥撇撇嘴:“他是来接我的还是来看玩具的啊?”
“那你叫他一声他不就听到了吗?我今天和你哥一块过来都没来得及去买菜,一会儿还要去趟超市,你和哥哥先回家去。”
冯玥隔着一条马路喊:“冯究望!”
“哎!你这孩子……!”
那边冯究望回过头,往马路这边走,“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店铺都没怎么变过,里面卖的东西倒是变了不少。”有些东西他都不知道怎么个玩法。
“你怎么知道?”冯玥问。
冯究望往街里面指,“我以前的小学。”
冯玥所在的少年宫是学生最多的一条街,不止有小学还有初中,一路上全是快餐店、文具店和书摊。只是现在放假,来往的人不多,平时这个时间点,到处是穿校服学生。
“怎么不叫哥?”冯究望随口问道,倒也无所谓冯玥对他的称呼,看小丫头瞪圆眼睛盯着他,忍不住逗一逗。
冯玥鼻子里出气,被保姆轻轻拍了后背,又泄气了,干巴巴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冯究望净捡那些不中听的话说:“闲得无聊来看看你课外班上的开心吗。”
冯玥果然生气,只留给冯究望一个后脑勺,拉着保姆往前走。
到了十字路口,保姆说:“玥玥,我还要去买菜呢,你和你哥先回家。”
冯玥站定在原地,保姆往右边走了,这下只剩她和冯究望。
“……我妈这几天一直念叨你。”
冯玥的声音小小地拉长。
她才上二年级却早熟的厉害,有些事都能懂得,她和冯究望有着极单薄的血缘关系,但是冯究望和她妈妈没有。
冯究望看向她。
冯玥又把头低下去,“她大概……挺想你的,爸爸也是。”
“真心话?”冯究望问。
冯玥没想到他要为难她,问这种话,可没有谁再教她怎么回答了,一时间卡了壳。
“谁教你说的?你妈么?”
冯玥抿住嘴巴。
车站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挤在一块竟有种暖和的错觉。当然是错觉,冯玥的脚心和双手仍然是冷的。
冯究望垂下眼,看女孩窘迫地把手蜷缩起来。
或许该换一种更温柔的方式。
他不擅长,但是俞还一定知道怎样做。
冯究望说:“如果你不愿意说,记得要拒绝她。”
冯玥抬起脸:“……要怎么拒绝?”
冯究望想了想,换了另外一种说法:“我来和她说。”
冯玥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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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冯究望今天回家,陈芳梅早早就回来了,五点过半,保姆还在厨房忙活饭菜,玄关就有响动。
女人踩着高跟鞋哒哒几声,还不等脱掉鞋子便往屋里招呼:“望望回来了?”
又是这个称呼。
冯玥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和她一块看动画片的冯究望,“我妈叫你呢。”
保姆做完饭就走人了,留下一桌三个人尴尬对立。这顿饭吃得异常缓慢,菜没吃几口陈芳梅就要提出一个问题,问问近况问问学习甚至还问到了俞还。
“你们那个挺年轻的老师最近怎么样了?”
冯究望的筷子一停,终于给了一个像样的回答。
“陈姨,先吃饭吧。”
女人这才讪讪停下话。
晚饭过后陈芳梅催促冯玥回屋写作业,女孩看了一眼冯究望又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小声说:“我今天练舞被老师夸了。”
“是吗?那真不错。”陈芳梅敷衍地回应着,“快回楼上写作业吧,你们不是还要拍照发群里给老师看?”
“嗯。”
小姑娘还记得车站前冯究望说过的话,忐忑地看了他一眼才慢慢往楼上走。
客厅的电视里播放着冯玥看到一半的动画片,陈芳梅对着冯究望笑笑,一面在沙发上找遥控器一面说:“你看这孩子什么东西都乱丢,找都找不到,多大年纪了还看动画……”
冯究望:“不是挺好看的吗?我和她一块看的。”
陈芳梅:“……”
女人打着哈哈:“你也不用惯着她……”
“陈姨。”冯究望打断她,“冯玥今天跟我说,你和爸都很想我。”
陈芳梅没想到他会直接提出来,怔愣片刻后只能往下接:“你爸爸是挺想你的,没事就提到你……”
“别再教她说这种话了。”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动画片里清脆的童音还在念着笑着。
陈芳梅说:“不是我让她说的……”
冯究望站在电视机的旁边,屏幕荧荧的光就亮在身后,忽明忽暗地闪烁。
“她是你的女儿,不是用来讨好我的工具。”
冯究望还是学不会委婉,从刚才到现在每句话都戳在陈芳梅的心窝上。
陈芳梅脸上挂不住,还要强笑着:“你误会了,阿姨没有。”
冯究望等着,陈芳梅却说不出别的话了,“我只是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认可我……”
冯究望抬起眼,这一回话说得更狠:“陈姨,你是不是有时候会想,自己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就好了?”
陈芳梅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宁静,从内里崩塌下来。
她多年来藏了又藏的心思,她晦暗的想法,她无能为力的手段,她每日紧绷着的神经。
原来冯究望全部知道。
他只是不说,只是沉默。
陈芳梅忽然无法再慌张,出乎寻常的冷静下来,摸着沙发坐下。
她并不是很漂亮的那类人,但胜在耐看,性子又温和,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儿都这么大了,她也老了。
陈芳梅说:“你爸虽然嘴上总是说你骂你,但心里最关心的还是你。”
冯究望说:“那是因为他有愧于我妈。”
陈芳梅看了他一眼,点头又摇头,“这是一部分原因,但你是他儿子,他不在乎你还能在乎谁呢?不管我生下的是男孩女孩,他都会偏着你的,这是我们最开始谈……朋友的时候就说好的,他跟我明确说过。”
这是冯究望所不了解的部分,但他本人好像也不是很在乎。
“那就不要拿冯玥当传话筒,她是一个独立的人。”
陈芳梅怔怔看着他,“阿姨总是怕你会恨我。”
“为什么恨你而不是恨冯琛?”冯究望直呼父亲的名字。
陈芳梅静下来。
“这和你没有关系,是我和我爸之间的事。”冯究望歪了歪头,欣赏女人沉默的表情,凌乱的蛾子又闪过他眼前,短暂停留,“隐瞒结婚的事是谁做的主?生了孩子都不敢回婆家……别告诉我你是自愿的?”
陈芳梅眼神闪烁,别开了头。
当然不可能情愿。那样藏着掖着,被外人说尽闲话,时间久了她也有怨。
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只好把心中愤懑的情绪包裹得圆圆的吞进肚中。
“你不恨我就好,也不要去恨你妹妹,她很喜欢你的,她……”
“你看,又来了。”冯究望打断她,“不需要这样无时无刻强调,我有眼睛会自己看。”
楼梯上有小的响动,冯究望听到了,但是没有移开眼去看,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本来不打算说。
“我不会恨她,她又没做错什么。”冯究望侧过头,看到楼梯间小小的裙摆的影儿,颤巍地摇晃着。
“而且她是我妹妹。”
女孩蹲在最高的那阶楼梯上缩成一团,小声呜咽着。
这是一个并不温暖的家,有严厉暴躁的父亲和整日焦虑的母亲,哥哥又常常不回来,她被夹在这中间,左右为难。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走上楼梯,木板吱呀吱呀。
冯究望站到小姑娘面前,低下头问:“是有哪道题不会做吗在这里哭?”
女孩呜呜咽咽说不清话,冯究望只模糊听到两个字。
她说:“哥哥。”
冯究望抬手揉了揉冯玥的脑袋,动作有些粗鲁,把女孩的头发揉乱了。
“嗯,走吧,哪道题不会?我可以勉强教你一下。”
这是俞还教给他的安慰人的方式——摸一摸头发揉一揉脑袋。
只是他还做不到像老师那样温柔。
有些话需要说出口,不是想要陈芳梅放下戒备和对他的警惕,而是为了让眼前的女孩明白。
她没有错。
她的出生不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