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龙泉山的雨夜,想起家门口沿江路的每个深夜,想起那日日夜夜浮现在脑海中的可靠身影,闭了闭双眼。
夏烧不断下降着,时不时朝远处模糊的天际线看看。
可惜今天的云海不够壮观。
莫名地,他想起第一次见江浪霆时的感觉。最开始,以为这人是深海,结果现在慢慢儿变成天边一朵可以伸手触碰的云。
那人仿佛在太阳下站着了。
夏烧像想到什么,突然笑起来。
又是一阵风声响起,大地尽在他的怀抱之中。
夏烧眯着眼仰头看天,再看看脚下,对着镜头比剪刀手,再挥挥手,为自己庆祝。
即将落地,夏烧弯曲膝盖,把双腿抬起来平行于地面。
“来来来,接人!”准备在降落区域里的工作人员纷纷小跑过来。
夏烧看自己从他们头顶掠过,再下降。
一落地,等身上的装备都解除了,夏烧开始揉自己的耳朵,紧皱着眉,才回过神似的把摄像机架好,道:“哈喽……现在我的跳伞愿望已经完成了!但这会儿我耳朵特别疼,感觉要聋了。”
他又掐掐脖颈,“脖子也很不舒服,上边儿风太大了。”
同样落地的教练对他做了个“你很棒”的手势,夏烧点点头说谢谢。
小彭像夏烧是去经历了生死磨难似的冲上来,拧开矿泉水瓶盖递过去,“当事人什么感觉?”
他未出现在画面中。
“现在当事人的感觉就是,非常害怕,”夏烧停止陈述,开始自己捂着嘴在旁边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拿着摄像机自拍,“刚跳出去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在乱转,人都傻了,完全就忘记了害怕,所有烦心事儿都忘了。”
“想去海边跳一次伞,那肯定更刺激!”微笑着,夏烧一下伸手把汗湿的发捋到头顶,“很想看看大海是不是一眼望不到边……”
他说完,朝在旁边整理东西的小彭问道:“我刚刚没有很夸张吧?没有很丑吧?”
小彭慌张的画外音传来:“没有没有!”
“你慌什么,”夏烧放松不少,“我有在空中流鼻涕吗?”
“有啊。”小彭点头。
“啊?真的吗?”夏烧一下就把嘴捂住,从镜头里能看出来耳朵全红了。
小彭:“假的!”
“你怎么这么好骗?”同行的另外一位工作人员忍不住说道。
夏烧一想到上次自己录的蹦极视频就被截了不少丑图,这次有点儿怕被截流鼻涕的表情包。而且,尽管很多人安慰他说他表情崩了也好看,夏烧还是不太忍心去看自己那一期视频。
……
一期vlog结束,江浪霆关了微博,给夏烧发了个消息问他在哪里。
这边夏烧收到消息后秒回:
——在家里等我哥。
等了半个多小时,贺情才托着一大箱要托运走的年货回家,说等会儿有快递员来取,这些东西得往北京寄。
夏烧疑惑道:“北京?”
贺情连忙点头,忙得不可开交了,“我和应与臣得一起回北京。应与臣他哥回北京好久了,问我今年在北京过年行不行。”
“又回去?”夏烧问。
“嗯,这次是去过春节了。”贺情回答。
“你爸能让你去?”夏烧早知道贺家大前年闹的那些事儿,不知道父母能不能大度到让儿子去别人家过年,“在那边过除夕?”
“嗯,他让我快滚蛋!”抬眼笑笑,贺情把手腕的衣袖捋起来看了好几次时间,有点儿着急,“对了,柳岸告诉我你得工作到大年二十九了,我给你订大年二十九的机票来北京一起过节吧?还是说你要和姨父一起过?”
“我爸……”夏烧顿了顿,“已经出去旅游了。”
贺情开始打开包检查自己的身份证带好没,“嗯?去哪儿了?”
“海南。”夏烧回答。
点点头,贺情摸摸夏烧的后脑勺,问:“那你来北京和我们一起过吧?我对象他家挺大的,住得下。等除夕夜让应与臣给你用屁股玩儿摔炮,然后我俩得一起把他送到男科医院去。”
想了想,夏烧觉得是挺好玩。
但他还是说:“干脆……哥,我就留在这儿过年吧。”
收好两个人的行李,贺情想想夏烧的家庭状况,多问了句:“你一个人?”
夏烧迟疑了一会儿,答道:“不是。”
贺情眯了眯眼,“和谁?”
“过年告诉你。”夏烧说。
“好吧。”贺情点头。
在家里吃完晚饭,夏烧回卧室收了收东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了瓶橙汁站在酒柜边搓搓手,“哥,我出去一趟。”
“好。”贺情点点头,“钥匙带好,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噢。”
临出门前,夏烧冲贺情笑笑:“会的!年后再见啦。”
出门,关门,进电梯,再按楼层。
一系列平日里做惯的动作,在今天看来就谨慎了不少。夏烧实在是没想好要怎么说,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问题。不过如果该来的来了,他会好好把自己的事儿说清楚,不让任何人担心。
进屋换了鞋,夏烧把围巾取下来挂在门口。
他看江浪霆正难得地靠在沙发上翻手机,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流鼻涕的表情包。”江浪霆淡淡道。
口吻平淡地像在看一条关于夏烧的八卦新闻。
“……”夏烧愣好一会儿,想起来这期跳伞的视频发布了,冲过去坐他腿上,“真有?”
“……”江浪霆摇摇头。
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说你好骗呢。
“我大腿根儿还疼着呢……你快给我揉揉。”夏烧简直想把裤子脱了给他看。
江浪霆瞄了一眼:“哪儿疼?”
“大腿根儿啊!给勒红了。”
“没啊。”
夏烧瞪着眼一看,怎么就消了?
倒没管还有没有痕迹,江浪霆上手给他按摩了几下。
突然想起来夏烧在vlog里有一段儿在空中傻笑到发出声音的情况,他好奇道:“我看你在下降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你笑什么?”
“……”夏烧一时语塞。
江浪霆又问一遍:“笑什么这么开心?”
夏烧捏住他脸蛋儿,说:“就……在空中的时候,突然就想到第一次见你了。”
江浪霆:“嗯?”
像忍不住想乐,夏烧清了清嗓,用极其温柔的嗓音开始哼:“我爱祖国的蓝天……云海茫茫一望无边……”
想起自己九月份第一次见江浪霆时的蠢蛋醉酒样子,夏烧简直想穿越回去把那个醉醺醺的自己给揍到昏迷。
算了,这人不提还好,一提,夏烧满脑子的旋律都是那首歌。
江浪霆想起来了,嘴角一弯:“那你怎么没唱《我爱祖国的蓝天》?”
夏烧:“……”
我干嘛要唱?!
在脑海里过完了一遍歌词,夏烧亲了他一口,冲进卫生间说要洗个澡,轻车熟路地简直像回到了自己家。
等夏烧洗完澡搭着浴巾出来,江浪霆已经反复把手机里夏烧跳伞的视频看了好几遍。
夏烧关了饭厅和走廊的亮灯慢慢走进卧室内。
江浪霆已经换上睡衣睡裤,靠在床头,床头柜放了几张揉捏得发皱的商报。
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终于开口问道:“你跳完伞……什么感觉?”
“感觉我很渺小,”夏烧抱住他,“感觉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
江浪霆叹息一声,道:“是啊,人就是这样,想想当下需要怎么选择就好。对吗?”
夏烧隐隐约约感觉他意有所指:“嗯。”
他真的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过江浪霆骑摩托车了。
快要过年不是理由,天气冷也不是理由,他是曾经见过江浪霆赤膊跨在杜卡迪上,手肘处安了个软护具,一身清凉地在寒风中等他。
他心中有这个模糊的猜测,但是他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每晚一闭上眼,夏烧好像常常能梦见江浪霆穿着一身赛摩服的背脊。
宽厚、可靠……
是梦里理想世界的一座巍峨高山。
夏烧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在他的成长轨迹中,他从来不认为有人会愿意为他去放弃什么。
从小到大,给他当爹的人贪玩儿好色,把有关于“儿子”的事都推给了当家的妻子,常常以生意太忙为借口,把儿子当成回家消遣逗弄的玩具。开心了哄一哄,不开心了就扔到一边不管。
相比之下,夏烧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没那么重要。
等到好不容易长大了,当妈的远渡重洋,选择开始自己新的人生。他不怪妈妈,也完全能理解那种想要重新来过的感觉。
活着就是个不断重新开始的过程。
夏烧在最初就是自己爬行,逐渐变成直立行走,有了自己的步伐,他的每一步都是新的。
时针已指向凌晨一点。
关了卧室里的灯,江浪霆把手臂收紧了点儿,小声道:“夏烧,其实我的世界也很渺小……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宽阔。我没有家,没有别的软肋,没有别的东西让我去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