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光是这样就有点冷冰冰了,他大部分时间留在学校教书,偶尔有大案子需要他,他才有机会接触犯罪嫌疑人,那种感觉和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填满底下每只耳朵可不一样。
这是一场真正有来有往、有温度的博弈。
康教授清楚徐明朗并非因为表达欲旺盛,才对这个故事滔滔不绝,而是对方有意把故事说的夸张冗长,以此劝退自己。他的职业生活里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所以对方越是心不在焉,一副“我根本不在乎鉴定结果”,巴不得立刻被枪毙的样子,康教授就越是要撬开这张嘴。
而是个人就会有软肋。
“几年前,我看过周雪荣的作品。”
徐明朗哼笑,并不相信康教授所说,认定这只是劣质的套话开场白。
康教授继续说:“他很有才华,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被震惊了,那是一个巨大的人形雕像,被放在朝阳酒仙桥那边一个写字楼的顶层,是周老先生告诉我的,说那是他孙子的作品。”
徐明朗猛地抬起头。
“你胡说。”
“我说的是实话。”康教授答。
“嗙——”手铐在桌上发出一声撞击,徐明朗拍桌站起来,怒吼道:“你放屁!你说谎!你怎么可能看过......那是他的处女作!!”
后面做记录的警员冲了过去,两下把徐明朗压在了地上:“你还想不想鉴定了!再有一次你看谁给你填鉴定报告!”
徐明朗仍咆哮着,宣泄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康教授没想到徐明朗反应会这么大,保持风度的挺直上身问道:“为什么我不可能看过他的处女作?”
“因为你是假的!你和这个世界都是假的!你不可能看过那个!”
康教授做了一个掌心冲外的动作,小警员还有点梗梗的,康教授只好说:“放开他吧。”
“可是......”
“没事的,放开他吧。”
警员这才悻悻的坐回去。
徐明朗没有爬起来,而是趴在地上反复念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小警员坐在后面嘟囔一句:“就这还鉴定什么啊,丫就是一神经病......”
康教授态度却不受影响,认真询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假的’,这个世界也是‘假的’呢?我能问你下,你对真实的定义是什么吗?”
“真实就是一切最原本的样子……”徐明朗趴在地上,石板地又冷又硬,他能看到康教授闪亮的皮鞋,还有余光里移动的蚂蚁,过来会儿才喃喃道:“但如果连那也不是真实呢......”
傍晚五点半,两个警员准备把徐明朗押送回拘留所,站在走廊和康教授告别。
“今天辛苦您了。”高个儿警员嗓子有点哑,一张嘴就是烟味,估计一下午在外面没少抽。
负责做记录的警员说:“辛苦辛苦,刚才吓着您了吧,这些人杀人都干得出来,犯疯也都是常有的事。”
另一名警员忙打圆场:“人康教授什么样的没见过,就属你见识多?”
做记录的警员讪讪的笑着。
康教授顺了顺风衣前襟,礼貌而克制的笑了笑,说:“那就不叨扰二位了,明天我会准点过来的,都辛苦了。”
他前脚刚转身,又顿了一下,回头对被擒着徐明朗说了声:“我们明天见。”
两个警员都有点傻眼。
见徐明朗不说话也不抬头,康教授也丝毫没有尴尬,眯起眼对两个警员笑了下,走下楼梯。
也就是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徐明朗的声音。
“康教授。”
他回过头,看着那张年轻的脸。
“其实我们都一样,不论做什么,都逃不出‘魔方’。因为万物即是‘魔方’本身。”
第63章 死亡证明
康教授走到停车场不过三五分钟,玫瑰色的天空就完全暗了下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脑子里都是刚才那个青年说的话。
“魔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吃过饭,他边等洗澡水放好,在ipad歌单里调出交响乐播放,坐在马桶上放松疲惫已久的大脑。
越是放松,大脑就越是偏好回忆,无论好的坏的。康教授三年前和妻子离了婚,妻子是大学文学讲师,也是个热爱生活脾气温柔的人。他们离婚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他不着家,一回家要么备课要么忙着研究学术,就连对于夫妻生活,他都兴致缺缺。
两人年轻时在外人看来是一对璧人,相貌学历相当,绝对是结婚的不二人选。他们对此也很满意,因此在朋友的介绍下接触、结婚,却忽略了婚姻并不是填空题。
总归一句话:他们想要的不同。
在这个城市,也有和康教授一样职业光鲜的成功人士,回到家中却连碗热饭都没有,而那些闹哄哄的巷子里,白天挥洒汗水的小商小贩,却能在下班后享受团聚,拥抱家人。
不同的人生,从来都取决于人不同的选择。康教授不只有一次想过,如果当年听从家人的安排,毕业后留在老家,和那个下嘴唇有颗痣的姑娘结婚,一切都会不同。
他幻想着烟火气十足的家,孩子可爱的笑脸,没有百人讲堂,也没有伯仲之间的较量,霎时澎湃的心变得冷静。他想,他要的或许从来都只能伴随孤独。
洗澡水放好了,他钻进去,想关掉音乐的时候却想起到了徐明朗也是做音乐的,正好他也很好奇,这样的人会写出怎样的音乐来。
他在搜索栏里输入“徐明朗”三个字,却没有搜出相关曲目,于是他改上百度搜索,里面除了满页的“徐明朗是谁?”“徐明朗魔方杀手”之外,还有一个“徐明朗 宇宙方程”的字样。
他点进去,才知道“宇宙方程”是徐明朗在高中就组建的一个乐队,还发表过一张同名专辑,而现在之所以查不到徐明朗的名字,是因为他不再以个人名义发表歌曲,大多是担任作词作曲。
他在专辑栏里搜“宇宙方程”,看到一张简陋的专辑封面,上面直接是一道手写的方程式。他点进去翻看一遍,歌名都比较新颖,看起来不会是他喜欢听的。于是随便点击了一首,歌名叫《与共》。
开头是一段吉他轮指,旋律忧伤,少年有点沙哑的声音娓娓道来......
从影子里剥离出一个我,
放逐在你身后,
一起在夏夜里漫游,
细数稻田里的萤火虫
以为一切没有尽头
如果你要走
千万别告诉我
我愿回归在你脚下
燃烧成玫瑰色的火
如光影交错
如果你要流浪
请带上我
或许我能感同身受
这望眼欲穿的生活
别再用伤口证明鲜活
恨不能粉碎所有
光影与共
即便在梦中
也要悲痛你的悲痛
……
难以想象,昔日满腹才情的少年人,如今竟沦落成连环杀手。如果不是他职业所至,他会把这份疯狂归罪于精神疾病,才能让他忽略心底那份惜才的酸楚感蔓延。
徐明朗并不是在装疯,很多细节都能看出,他是发自内心的相信自己所说。康教授过去遇见过一个难缠的角色,懂得骗人先骗己,一度蒙蔽了评审团的判断。但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破绽。
徐明朗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耍手段?仍然需要时间的佐证,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
在心理学上强调,无论逻辑多么混乱的言语,其中必定有某种逻辑,或许是潜意识流露,又或者是某种暗喻。从鉴定评估开始那一刻,徐明朗就表现出并不在乎鉴定结果的样子,并开始讲述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难得的是,康教授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可一旦来鉴定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呢?或者康教授压根不愿意听废话,仅仅用两小时把他打发了呢?
徐明朗没法预卜先知,那套欲擒故纵的方法用不对,就可能真的被判死刑。
他宁可冒着死刑的风险,究竟是因为“士可杀不可辱”的倔强,不肯一辈子呆在精神病院?还是故意为了掩饰什么,在混淆视听?
可他们都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混淆视听又有什么意义,徐明朗已经到了最后的审讯阶段,徐明朗是魔方杀手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他还有什么可袒护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他又想到了周雪荣,他人现在在哪儿呢,他知道徐明朗有可能会被判死刑,又会作何反应?
康教授洗过澡后,给市局的人打了个电话。
“关于徐明朗的个人资料,能提供详细点吗?我想知道周雪荣的近况。”
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的声音,随后说:“好的好的,资料您急着要吗?明天给您成吗?
“最好是尽快。”
电话那头有点为难,谁能想到大晚上的接个电话,愣是给自己加了个班。
“那好吧,等会我调出来给您邮箱发过去。您刚才还问了那个周雪荣是吧?”
“对,麻烦您了。”
“嗨,哪儿的话,都是分内事儿。早点把这个变态绳之以法,咱滨海老百姓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