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珍珠拿起来看了一眼,就随手丢进柜子里。
她手扶着柜门,眼里怨气十足,自言自语道:“连自己女儿都不要,还假惺惺地给我这个老太太寄东西做什么?”
世人只知游浅是一个天才画家,却不知她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还有一个家庭。在二十多年前不太普通的是,她的伴侣同样是女人,她们通过医学干预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个年代,这样的事并不多见。
而这个享负盛名的画家,曾经是景珍珠最信任的秘书。那样一个睿智冷静的人,为了梦想,说走就走。说她“抛妻弃子”都不为过。
每当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当初是如何追逐游浅的脚步,如何不顾一切,景珍珠就气得浑身发抖。
她捂住心脏,慢慢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
幸好,两个人相继离开的时候,景宥还不到一岁。
景珍珠宁可骗孙女她父母死了,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有两个这样不负责任的妈妈。
可是景宥的眼睛像极了那个女人,以至于景珍珠每每看到孙女,便会想起——双宿双飞的两个人不知在世界哪一处过得潇洒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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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上,台灯发出暖黄色的灯光。
景宥趴在桌上,下巴枕着手背,视线落点是一只黑黢黢的小鼹鼠。
那时候,游浅偶尔会抱着景宥,给她讲电视上的一部动画片,虽然次数不多,但不足一岁的景宥还是记住了那部动画片的主人公——一只小鼹鼠。
景宥发了会儿呆,把面前的小鼹鼠放回原来的位置,起身去洗澡。
这只小鼹鼠是姜笙言前阵子送的。
也只有姜笙言把景宥喜欢小鼹鼠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要在哪里看见了,就会带回来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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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初九。
景老太太的生日宴会在水天山庄举办。
水天山庄位于晏城向西五十公里的青柏山上。每到下雨天,青柏山顶被云雾笼罩,都像极了神话故事里的九重天。
景珍珠其实更中意富有年轻人气息的场所,她可不承认自己是什么老太太。
但过寿本来就是过给别人看的,宾客们喜欢才最重要。以她的身份,生日的意义不单单是长了一岁。宴请了哪些宾客、如何安排座次、宾客们又送什么贺礼,都是有讲究的。
山庄入口有两根通天石柱,恢弘大气。一个巨大的石刻牌匾将两根石柱连接起来,牌匾上刻着“水天山庄”四个大字。天上飘着小雨,山上浮起一层雾气。
初见这番场景,恐怕会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武侠世界。
想要到达宴席主厅,要先穿过一条悠长笔直的木廊,木廊坐落于湖面之上,雨点落在青翠的湖水里,砸出细小的涟漪。
烟波浩渺,仿若蓬莱仙境。
宴席厅里,正装出席一众人间,景珍珠最为显眼。
她身着正红色中式服装,袖口和领口都有金色绣线绘制的祥瑞图案,图案的样子经过简化,将传统工艺和现代审美结合起来,华贵大气又不乏时尚感。
在国人观念里,八和九都有吉祥的寓意,景珍珠的诞辰里这两个数字都占了,进来的宾客纷纷以此为契,祝老太太福禄如东海,长寿如松柏。
景珍珠作为今天的主人公,没有定定坐着等着人来恭贺,而是时不时走动走动,跟入场宾客寒暄一番。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寿宴,只是一个老朋友之间其乐融融的聚会。
这时,一个挺着大肚腩的中年男人跨进门槛。这个人脸上反着油光,又长着一对招风耳,像极了拜神上供的猪头。
大猪头在厅里扫视一圈之后,向景珍珠走过来。
“景董,好久不见。”大猪头点头哈腰的,态度很是殷勤。
景珍珠挂着笑回应道:“欢迎欢迎。”
大猪头没有立刻去自己的位置上就座,而是邀功似的对景珍珠说:“景董,自从接到您的邀请函,我就想着一定要搜罗个好贺礼给您祝寿。这不,前阵子好不容易拍到了一幅大红人的画,希望您能喜欢。”
景珍珠笑着点点头,“韩总有心了。”
大猪头还没打算停口,继续说道:“那个叫游浅的明星画家景董知道吧?我拍到的就是她在普罗达岛上唯一的一幅画作。”
唯一?
景珍珠眼皮跳了跳,可真是巧了,她前两天收到的那一幅也是从那个岛上寄过来的。
画廊和拍卖场用这种噱头骗人傻钱多的大款,一骗一个准。
景珍珠脸上笑容不变,但声音重了几分,道:“韩总请坐吧!”
给她送这么个贺礼,纯粹是添堵来了。不过外人不知道景家的秘事,她也不能因此迁怒,只能自己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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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宥作为景老太太唯一的孙女,要站在庭院门口,负责迎接各路宾客。
为了不抢老太太风头,景宥今天穿的是一条十分简单的烟蓝色长裙,裙摆一直垂到脚踝处。即便如此,依然美得让人无法侧目。
置身于瓦檐下,分明就是古时候书香门第的闺中小姐。
景宥面上努力维持着笑容,实则心里早就不耐烦了。
要不是有姜笙言在一旁边招呼客人边安抚她,哪怕今天是奶奶寿宴,她也要撂挑子的。
等宾客陆陆续续都入座,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景宥揉了揉脖子,看着姜笙言小声嘟哝道:“等我到了奶奶这个年纪,可不要办什么寿宴,真麻烦。”
姜笙言玩笑道:“反正到时候是你的孙子孙女麻烦,又不是你麻烦。”
景宥一本正经道:“我又不会跟人交.媾,怎么可能有孙子孙女呢?”
交.媾,动情之事的文雅说法。
姜笙言本来就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景宥会毫不遮掩地说出这种让人脸红的词汇,怔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且关注的重点完全放在了“不会交.媾”这四个字上。
姜笙言沉默好一会儿,问道:“为什么?”
景宥:“什么为什么?”
姜笙言轻咳几声,说:“为什么不会跟人交……”她实在问不出口,只好将这个问题吞回肚子里。
“没事,进去吧。”她道。
景宥向姜笙言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姜笙言两只手从后面搭上景宥的肩膀,催促道:“快进去,董事长在里面该等着急了。”
景宥蹙了蹙眉,“姜秘书你最近都好奇怪。”
“没有的事,我怎么会奇怪呢?跟以前哪有什么不一样!”姜笙言心虚,说话都比以往要啰嗦了许多。
景宥:“果然很奇怪。”
姜笙言:“……”
两个人进入宴席厅之后,双双在主桌旁边的圆桌上落座。
不多时,景珍珠笑道:“感谢各位赏光参加我这个老太太的生日宴。在座各位有跟我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也有认识不到一年的新朋友,不管认识多久,今天坐在一个屋檐下,都是缘分。大家不要拘谨,权当这就是个朋友聚会,悠悠闲闲吃顿饭,朋友们开心了,我这个主人也就开心了。”
主桌上一个戴着眼镜的花白发老人笑着说道:“我跟珍珠认识三十多年了,如今我都是个老头了,珍珠还这么年轻,上天这是偏心啊!”
景珍珠笑得开怀,说:“老哥哥夸得我真高兴!”没有扭捏与客套,透着股子爽朗劲。
能在那个年代白手起家的女人,大都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野心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蛮劲。
景珍珠年轻的时候是让不少人闻风丧胆的角色,现在年纪大了,比以前柔和许多。
在座好几个都是几十年前斗得死去活来的对手,如今也能一片和气一起养老了。
姜笙言冲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开始上菜。
水天山庄的菜色都很别致,每道菜都跟武侠世界挂了钩,名字都是什么“卧虎藏龙”、“阴阳八卦阵”、“凌波微步”这一类的。其中,“阴阳八卦阵”事实上就是一碗养生黑芝麻糊煮糯米小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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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作美,外面的天放了晴。
午宴结束后,宾客们可以去庭院里喝茶、下棋、钓鱼、赏景,等待晚上的国粹表演。
过寿不过是个由头,提供这么一个场合让大家联络人脉、互相取经才是今天的主菜。
碧波荡漾,湖里有许多红鲤摇摆穿梭,大的小的、胖的瘦的。
景宥坐在湖心的亭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喂鱼,百无聊赖。
姜笙言帮景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道:“很热么?”
景宥眉毛拧在一起,无法舒展。
“我这是宴会综合征。”
姜笙言失笑,“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语气宠溺。
“我一直是这样的。”
景宥狐疑道:“姜秘书你果然有点奇怪。”
姜笙言哑然,默了好半晌才说:“天气太热了,我去给老板倒杯茶。”
景宥抬起胳膊道:“袖子太长了,先帮我挽一下。”
姜笙言伺候祖宗一样帮景宥把袖子挽起来,才转身走出亭子。
亭子外,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拦住姜笙言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