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神,已是落在一条小道上,不及腿高的楚行云,腰间甩动着一叶熊,一蹦一跳,朝他跑来,怔神间,又已穿体而过,跑远了。谢流水恍惚间,不知是我梦为云,亦或云梦为我?只得跟着小行云走。
路的尽头,三个小屁孩正等着,见他来了,欢呼雀跃。楚行云上能爬树掏鸟蛋,下能入河捉鱼虾,每每乘兴而去,满载而归,故而大家都爱跟他玩。
世道有言:本领有多大,尊严垒多高。甭管年岁几何,想叫楚行云带着玩,都敬他声“楚哥”。好在这仨是真的性子好,能耐不差,也愿惯着楚行云,一口一个楚哥,叫得别提有多欢实。
楚行云面上端着副风轻云淡,其实心里对这一声声“哥”受用得很,故意走得快些,溜到前边去,叫谁也瞧不见,嘴角趁机偷偷翘起来。此时,后边一人唤他:“楚哥,你腰上挂的什么玩意儿?”
楚行云一回头,面部神情,就似欢腾的沸水骤降至冰点,凝成一汪淡泊,回道:“布偶熊。”
“哇,楚哥你几岁啦?
“七岁,怎──样───”
“哈哈哈哈跟我妹似的,布娃娃不离手,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楚哥你天天挂着脸不会红吗?”
“嘿嘿嘿,你咋说话呢,挂不挂这玩意儿,是挑人的。比如你挂着,那叫惺惺作态、娘们兮兮,我们楚哥挂着,这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另一个帮腔道:“没错,英雄阳刚外,内里柔情在。你不懂了吧?”
“你懂你懂,好厉害噢,你俩一唱一和去吧,我找我楚哥玩。”说着就跑上来,“楚哥,借我看看这熊,你娘做的?”
楚行云“嗯”一声,看他摸了几把,又要下手去捏,一把拍掉他爪子:“不许捏。”
另两个窜上来笑他:“被楚哥嫌弃了吧?”说着,也要来摆弄小行云的小叶熊,楚行云没好气道:“滚滚滚,都不许动我的楚叶熊,还不快走,等天黑就没法玩了。”
“哇,它还跟你姓啊,你儿子?”
小行云一噘嘴:“就我儿砸,怎么样!”
“噢───你跟谁生的?秀莲?”
“哎哟喂!楚哥你都跟秀莲有儿砸啦!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什么时候有的?”
秀莲是同龄里最好看的女孩,大抵因着两人相貌出挑,便拉来配成一对,供大家嬉闹起哄。此时,楚行云脑筋卡住了,没转过弯,好死不死秀莲偏偏和女伴路过,他们仨一齐起哄云莲夫妻出入成双,当即举起一叶熊,高喊:“秀莲───楚行云说这是你们生的儿子,叫楚叶熊!你看───”
秀莲娇俏的小脸一怒,嗔骂道:“不知廉耻!有病───”
小行云终于反应过来,淡泊脸崩了,一把夺过熊,高声辩解:“我没说过!你们仨胡编乱造讨打啊!”
“你看你看!我们楚哥一见到秀莲就看呆了,魂也丢了,可我们一跟嫂子说两句,他就急成这样!秀莲───你个红颜祸水弄得我们楚哥好苦啊……哎哟哎哟楚哥别打我,我错了我错了,痛痛痛痛───”
秀莲红着张脸,早扭头跑了,楚行云倒是面不改色,可有眼尖的便道:“楚哥,你耳根红了哟。”
“滚───”
“哈哈哈哈,楚哥别生气别生气!”那人上来一勾肩,“走,我们抓大头虾去!”
楚行云挣开他,反勾回去:“别老压我肩膀,会压矮。”
“哇,那楚哥你不厚道,这样岂不是把我压矮了?”
“就压矮你!”,说着便使坏,故意用力压,那人一个泥鳅钻滑,溜开了去,小行云在后穷追不舍,四个小孩闹作一团,蹦蹦跳跳,一路欢笑。
盛夏黄昏,蝉声远曳。
谢流水立在一片清风稻田里,瞧小行云兴高采烈地越走越远,忽然想冲出去,把书狠狠合上,摁住这段时光。楚行云现已七岁,八岁之后的事,江湖上略有传言,道听途说,过耳便罢,叫他亲眼来见,他不想看。
一点点都不想看到。
第十五回 一叶熊6
最是梦无理,偏与愿相违,岁月奔腾而下,打得人措手不及。
那年夏日晴好,不想从此竟就日日晴好,楚父坐在田埂上,抬头看那万里无云,烈日炎白的光,刺得他眼泪漫了眶,和着淋漓的汗,一齐辣了嘴角。
一亩亩手植的稻,和天云燕那三个亲孩儿一般,一日更比一日低地聋拉脑袋,稻叶暴晒得起卷边,失了生的绿,发出枯槁的黄,焉在这片烧红的大地上。
盛极必衰似乎对这夏失去了效力,它盛得无边无极、无法无天,叫太阳发了狂地热。天地间的气皆淬了火种,一呼吸,便要烧了肺腑。
泉烫手、河冒烟、溪滚沸,凡水眼处,皆在分秒必争地干涸,水滴们像是终于修满了功德,争先恐后地羽化成气,要回天庭去,撇尽的红尘,只好施施然落在余下的众生上,谁让他们胖得飞升不了,倒叫这婆娑世界,满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天云燕中了暑,倒在家中,忙得楚娘夙兴夜寐,焦头烂额。
楚行云还算懂事,他向来生病都是软声软气、哼哼唧唧,故意要向爹娘多讨些怜爱来。这回,爹的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重,娘的眼圈一日比一日乌青,甚而成了两个黑线团,楚行云每看一眼,就好似有针引着线,从那团里飞出来,一左一右,立时将他的嘴缝死了,再难受,也不愿多吭一声。
稻子已奄奄待毙,村里农人,只翘首以盼秋来妙手回春,兴许抽穗扬花时,能遇着一层秋雨一层凉的美事。终于萧瑟起,但这秋风却继了夏的遗志,不仅要继承,它还要发扬光大。
天终而大旱了。
稻子一株接着一株死去,一片连着一片死去,村里所有的农人,站在田地里,捧起它们,反反复复地看,仔仔细细地去捏那穗子,一粒粒空瘪的谷,捏开,剩一声脆的响,好似老天这个顽童,拿着过年的摔炮,嬉笑着一粒粒摔在农民心上,炸了个千疮百孔。
颗粒无收。
楚父茫然地看着收来的一垛垛稻草,坐在龟裂的土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都说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但旱却像最毒的瘟疫,叫这百十里的天一齐染上。
楚娘撑着身子,领着天云燕在林里寻野菜、蘑菇等一切可塞进胃里去的东西。楚父则进山打猎,涧溪泉都已涸了大半,又哪里去寻鱼虾鸟兽,只不过能觅得一点塞牙缝的东西,也算有活盼头。
冬最是公平公正的。它嫌那年的夏让村人想象不出“寒、凉、冷”三字应如何写,便使西风起,要给人间补个透彻。砭骨的风,切肤的冻,旱从地里漫上来欺人,叫手足皲裂,渗出血来。
冷,像从北上贬下的官,自有一股怀才不遇的怨,发了北国的威,却被南地掣了肘,故而下不了雪。
新年的时候,一家家一户户,团聚在漏风的屋里挨饿。旱与饥,像久别的母子,相拥而泣喜欲狂,它们自享天伦之乐,管他生灵涂炭,人寰惨绝。
那年冬天,村里饿死了好些人,楚父高健的身影驼了,楚娘水灵的眼肿了,天云燕本都是蹿个儿的好苗子,却成了细弱的豆芽菜。
初时,“饿”字大大地横在心上,“吃”字小小地鲠在喉口。
后来,身子里流的好似不是血,是沙,一粒粒刻满了“饿”,心脏吃力地一跳,便在血管里慢慢地淌动,一粒粒硌进肉里。
当年女娲造人,必是偷了“吃”字神的泥,才捏造了这四肢百骸,每时每刻鼓噪着“吃吃吃”,吵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
最终,鸡猪牛狗、往年余粮、霉烂酸菜、生蛆腊肉,都一齐告罄,楚行云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饿,他不停地跑去看空的米缸、空的地窖、空的田野,大片大片空落落的地,密密麻麻写满了“饱”,可越是看,胃越是不停地空磨,闹腾得脾脏不能寐、萎靡衰竭,大小肠纠缠一起,互相消化对方来填肚子。
来年的春,和冬也无甚分别,只是格外矜贵,别家春雨贵如油,它非要赛过黄金,惯得大旱成风,饥荒成鹏,怒而抟飞,扶摇直上九万里。
先是稻薯的叶秆根,啃光了,后来野菜的叶秆根,也啃光了,凡山中有绿者,皆光秃秃,以至后来开始刨毛竹根吃,不能消化,便忍着腹痛吃,终而,树根也没了,楚行云捂着肚子,饿得要发狂,却又因为饿,没力气狂,常常匍在地上,挨着这一日日。
眼前出现的人,成了奔跑的烤鸡腿、卧倒的清蒸鱼、挥动的卤鸭翅,站立的红烧蹄,肉香从人身上幽幽地散出来、漫开来……
终于有一日,楚行云真闻到了肉香,他兴奋地拉着楚天、楚燕就要往门外蹿,却被娘一把搂了,娘紧紧地抓着他们仨,楚行云奇怪地问,却见娘只是流泪,楚父从后面抱紧她,轻轻吻她的发,连着三个孩子也一起抱进宽阔胸膛里,道:
“别怕,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