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因为顾雪堂在一开始,就没想和薛家合作。
楚行云望着他,说:“你早就将给我种的蛊虫掉包了,对吗?”
炼祖虫蛊需要将虫与人体共生,顾三少准备趁楚行云重伤时,将那种虫与治伤口的虫一起种入体内,观察是否能共生良好。
然而最后结果是,楚行云身上没有任何共生成功的迹象,试炼失败了。顾三少判断血虫属阴,而十阳太烈,蛊虫导入体内后很快就被烧死,无法共生,薛家也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顾雪堂早将那虫换了,放进楚行云体内的,只是单纯的治伤蛊虫,他们永远不可能试炼成功。
“我虽是顾家人,可不怎么炼蛊,对祖虫蛊也没什么执念,既然是传说中的东西,就让它永远留在传说中好了。”
顾雪堂转头盯着楚行云:“可我不明白,你说这事对你很重要也就罢了,但为何会关乎我们顾家的存亡?”
面前的楚行云低着头,神情恍惚,他在想,为何顾家当年在不夜城试炼,会留下与十阳相关的记录?
事到如今,他心如明镜,楚行云问:“我能看看那份祖虫蛊的记录吗?”
顾雪堂信任他,从宝箱中取来。楚行云一页、一页地打开。
炼蛊坑里,密密麻麻堆着厚厚的血虫,不停攒动,人推下去,供其啃咬。绝大多数人当场死亡,再挑上来时,或是剩一副白骨,或是一团烂肉,没有人形。
一直失败,但顾家没有放弃,某一夜,他们惊奇地发现蛊坑里爬出来一个人,虽然也被咬的全无人形,但伤口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溃烂腐败,而是长出了粉嫩的新肉。
“顾晏廷,以前是哑巴吗?”
楚行云忽然发问,顾雪堂回忆着:“啊,好像是,听说是得了什么病导致声带坏掉,所以那小子练了只会说话的怪鸟,天天带在身边。后来不知为何又不哑了……楚行云?你……你怎么了?”
楚行云直愣愣地盯着那本记录,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他看到记录上写,为了测试此人的再生能力,第一天,砍断了他的手臂,一夜之后长好了,于是第二天,又剪除了他的声带……
移给了小哑巴顾三少。
所以,所以顾晏廷的声音会那么像……
记录上还写,当晚,那个人的声带就又长出来了,虽然声音与先前不用,但功能完好,非常成功。顾家判断,这是从未见过的新型蛊虫。不仅能再生骨肉,而且能再生出复杂的内部器官,与一般的血虫蛊完全不同,无比接近传说中的祖虫蛊。
普通人与一般蛊虫共生,也就是所谓的血虫病,就像变成个肉瘤子,只能再生出身上的肉,一旦内脏受伤,则回天无力。武力虽会大为增强,但智力受损,表现为狂躁易怒,性情不定。
而祖虫蛊,传说中能再生一切人体结构,甚至包括心脏和大脑。武力逆天,同时能保持人的理性,最可贵的是,如果取出此人的心头血,可以实现再生转移,也就是说,倘若别人断手断脚,只需要将这人心头取血,就能帮助伤员们恢复健康。
真是伟大的发现,顾家格外振奋,然而第三天,这个祖虫蛊就消失了,无论怎么找,再也找不到。
楚行云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墨字,顾家炼出祖虫蛊的那一天,是十年前的三月十六。
他在不夜城,初遇谢流水的日子。
那时,楚行云从做杂耍的猴、贬成试药的“鼠”、再贬成被人虐打的“包子”,等级一降再降,断了一条腿,贬无可贬,成了不夜城最低等的存在,“药罐子”。
他现在知道了,十几年前,顾家,或许还有其他家,包下了不夜城西边的后山,在做一些奇诡的尝试。毫无利用价值的“药罐子”就会被拉到城的最西边,卖给顾家炼蛊。
药罐子小云,被人拖着拽着走,他撑住一条断腿,开始逃命……
那天下了雨,有一人踏雨而来。
那人穿着新雪一样的白衣,靠上去时有浅淡的檀香,楚行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一点玉白的下巴尖。
不夜城有一处悬苑,空中花园,那里有一处至高点,得月台,宛如仙境,常人不可去。
那人抱着他,轻功穿行,从西至东,飞上得月台,月下温泉桃花林,将一身十阳武功,传给他了。
当晚,楚行云身负十阳神功,骑白鹿,提长剑,火烧不夜城,一路打出去,快意恩仇,潇洒自在。
与此同时,一无所有的谢流水代替他成为了药罐子,站在密密麻麻的万蛊坑前,看血虫爬蹿,纵身而跃——
从此,他前程似锦,他万劫不复。
谢流水就是祖虫蛊。
楚行云发抖,恍然之间,他似乎又想通了一些事,他哑着声问顾雪堂:
“祖虫蛊有法可救吗?”
“什么?”
“如果一个人成了祖虫蛊,或者说,与血虫共生了,能活多久?”
“十年。”
今年,三月十六,谢流水来找他时,正好是十年整,可是小谢还活着,楚行云忽然升起希望的小旗:
“还能延续寿命吗?”
顾雪堂:“可以靠吃药、再种蛊什么的,延缓几天,如果进秘境的话,据说有办法可以延一个月,但也就这样了,十年差不多是极限。”
“没有……没有根治的办法了吗?或者,其实有办法的,但你不知道……”
“楚行云。”顾雪堂叫了他一声,“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你冷静一点。我本身确实对蛊虫不太了解,但薛王爷好歹来找我合作,我自然收集了一切能找到的资料。无论是祖虫蛊还是什么蛊,与血虫共生的人并不完全是人,他们不过是蛊虫的巢穴,血虫十年一弱,对它们而言这个巢也破旧不堪,该换新的了。此时,人就油尽灯枯,要死了。或能用歪门邪道苟延残喘一下,但无力回天。
“顾家祖上倒有本秘籍提到过一个方法,或许能彻底救治血虫病,不过我先告诉你,这只是那位炼蛊师的推测,没人试过,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顾雪堂见楚行云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把书递过去。
楚行云又盼、又怕地打开,他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急于抓到任何只言片语,证明他错了。
然而秘籍上,白纸黑字,将他心中所想,一字不落地写上去:
与蛊共生,内体筋脉尽损,因而血虫十年之弱后,人必死无疑。
血虫属阴,若趁十年之机,导入一种至阳真气,冲洗体内蛊虫,或有一线生机。此真气须至纯至烈,又可续接人之筋脉,是谓十阳。
然,十阳百年不遇,或终为无解。
楚行云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可笑他曾经竟天真地以为,谢流水来要回十阳,是想变得更强,更厉害……
双手抖如筛糠,拿不住这一方小小的书,上面的黑字扭曲了,变作一只只小蛊虫,钻进心尖处,啃噬楚行云。
十年前,谢流水一念之善,将十阳送给他,没想到,竟留下了一条生路。
十年后,他来到临水城,与自己相逢,一切都照他的计划进行,直到……
那天夜里,谢流水从背后抱住他,哑着嗓子问:
“你武功尽失了吗?”
唯一一条生路就此泯灭,那天之后,谢流水的前方,唯有死亡。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小谢独自一人坐在船上,咳出一抹黑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这几日,一片青黑色的蛊毒从他左臂窜起,漫过双肩,又漫过了心脏。
大限将至,他已无药可救。
谢流水紧紧捂住嘴,不停地咳,咳的满身是血。十年来,他试过无数种方法,吃过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药,这副残躯拖到如今,早是强弩之末,他累了。
小谢咳得越来越厉害,他又不停地去擦,不让脏污的血滴到他正缝制的小熊上……
楚行云失魂落魄地下了山。
天将黑,乱云低薄暮,一点渔灯古渡头。寒江畔无人行船,楚行云坐在一叶小舟上,他拿起桨,却不知要去哪。
天地偌大,何处寻你。
就算寻到了又如何,他救不了谢流水。
雾如纱,烟如尘,在空渺的江面上邂逅,凝结成一片朦胧白气。
晚来天欲雪。
楚行云孑然一身,坐于船头,看迷蒙江水映着九霄碧空,仰头、低头,都是一望无际、深邃的靛青蓝。疏星三两颗,浮动在天上、水中,闪着微弱的光。
舟泊烟渚,空旷天幕低垂在江畔枯树之后,白雾笼身,楚行云觉得越来越困,眼前是模糊一片,渐渐看不清了……
最后他头一低,就这般睡过去。
不一会儿,白烟消弭,从中钻出一抹人影,悄然来到楚行云身边。
谢流水踏上小舟,水波晃动,他轻轻给楚行云披了一件白狐裘皮。
“前两天整理东西,忽然翻到箱底竟然还剩不少钱,我带不走,阎王那里也用不了,我就拿来给你买件衣服好了。虽然你也不缺钱。可是天那么冷,你也不多穿点,仗着自己有十阳就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