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展连夜查天阴溪,但赶到时,溪里已经没有这把黑长刀了,只留下冰蝶刀。
不过,那天夜里展连在天阴溪里遇到了血虫。
天阴溪自然没有这种生物,此为局中特有。结合后来人头窟的经历,楚行云猜想,那一段时间,有不少局中人在山上活动,比如顾三少就带着他的无脸人黑面怪天天搅事。那天夜里,凶手很可能发现了有局中人在附近出没的迹象,出于谨慎,立刻弃刀逃走。
再往后,他和谢流水灵魂同体,在上山途中与寂缘、萧砚冰交手,那时萧砚冰用无影丝操纵着一把刀,正是一把天阴溪里失踪的黑色长刀。
寂缘听了来龙去脉,还了一礼,恭敬道:“这把黑长刀,是前朝军刀,饮血太多,极凶极煞,一直镇压在佛门清寺。然而前些年失窃了,那日我初到临水城,听有人说在溪边看到黑色的刀,就顺便去看一看,没想到真的是,便收回来了。”
楚行云觉得奇怪:“你是从哪儿听说溪里有黑刀的?”
寂缘神秘地微笑,答:“楚侠客是从哪听的,我便也是从哪听的。”
楚行云一愣,寂缘忽然双手合十,欠身一礼:“万事随缘,不必强求。楚侠客好自珍重,告辞了。”
寂缘携萧砚冰飘然离去,楚行云怔怔地站在原地,脑中千转百回,寂缘这是在暗示,他是被叫去回收这把黑刀的,然而寂缘无法直接告诉他这个人是谁。
一路舟车颠簸,楚行云总是睡不好,自从谢流水走后,他就没有睡好的一天,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一些杂音,是谢流水的声音,但分明又没在他记忆里出现过,小谢的嘴巴一张一合,唤他:
“小行云……”
是另一面的记忆。
有一回,梦里听见一声:“咻——砰!”
楚行云发现自己坐在一处桥前,仰望夜空,烟花绚烂,很漂亮,像跌落的星星……
“喂,喂,客官,醒一醒,到了!”
“哥哥!我们到临水城啦!”
楚燕很高兴,他们终于回家了,回家后,哥哥应该就能慢慢好起来……
“哥哥?”
她发现楚行云的神情非常奇怪,像暴风雨前阴沉沉的天,他盯着远处河面上的桥出神,手越握越紧,最后捏得死死的,脸色发黑,宛如泼了墨的乌云。
“哥哥……”
“呃,怎么了?”
“我们……我们到家了。”
楚行云猛地回过神,看到一脸担忧的楚燕,心中生愧,他走过来抱了抱她:“别担心、真的,放心,哥哥没有事,不会有事的,只是……有一件事需要去确认一下,可能需要个两三天,不,可能……”
楚燕忽然回抱住他:“没关系,哥哥去吧,我,我先回家,三天之后哥哥还不能回来,记得给我写信就好了,我会一直一直在家里等你。”
说完,她就跳下船,带着失忆的王宣史先回清林居。楚行云捏了捏眉心,他撩了一把水泼醒自己,脑中思路一条一条,像棺材,放好了尸体,放好了祭品,一切就位,棺材板也推得差不多了,就剩一条缝,只差临门一脚,“啪”地一声,严丝合缝地合上棺木,让他确定自己的怀疑。
他既想,又怕。
“船夫,再往前开一点,我要去一个茶楼。”
半个时辰之后,楚行云从茶楼走出来,他看着天上的太阳,觉得很刺眼,扎得他眼疼,想流泪。
耳边是阵阵蜂鸣,他走进码头旁的药铺,准备了一袋夏枯草汁,藏在怀里。
“船夫,去凉山,要快,尽快。”
乘风破浪,去心似箭,楚行云不眠不休地赶路,夜里太困,他便捏一捏剑上挂着的小叶熊。
胸口残玉冰凉,楚行云有时候拎出来摩挲片刻,会想起和谢流水的相见,那家伙披着采花贼的皮,一副流氓样。那天风流夜,楚行云便攥着这块玉,攥的死紧,小谢跟他说,放手吧,玉质虽好,可惜摔成两半,无论是玉还是人,都难再全了。
他说的没错。
事到如今,楚行云仔细回想着谢流水说过的话,有些话那时听得奇怪,现在想来却十分明了,可惜当时,他听不懂。
越是靠近,越是焦急,楚行云恨不得腾云驾雾,直接飞到目的地,谁知快到凉山的时候,船夫竟怎么都不肯往前走了:
“客官,您下来自个儿走陆路吧,再往前我不走了。”
“为何?是钱……”
“不是钱的事,我惜命!凉山脚下有一条寒江,前朝有一年冬天打战,一队一队人死在那里,沉在底下做水鬼,都不知掀翻了多少船。每年天一冷,就没人敢在那上边开船了,您走吧!”
楚行云无可奈何,只好快马加鞭赶上凉山。此时一层秋雨一层凉,他来的匆忙,忘加衣裳,只好运起十阳,冒雨而上,从山上俯瞰,寒江水滔滔而逝,水烟迷蒙,浩浩渺渺的一个江面,竟真的无一叶扁舟。
他想起上一次来凉山,与谢流水分别,也就是在那江面上,小谢撑着一只瘦弱的小船,在他面前划过来荡过去,叽叽咕咕,怎么也不肯走。
物是人非事事休,楚行云叹了一口气。
在这茫茫大山中,有一处谢流水的藏身之所,萧闲洞,上次他在那里住过几天,里头有一群梅花鹿,老来偷吃小谢种的菜,他还喂过它们。
楚行云走进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天空是泼洒的颜彩,漫天丹霞里升出一缕炊烟,徐徐袅袅,从小石屋后冒出一点白。
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世外桃源,木叶纷飞,枝上绿映着天边云,像裹进了一汪蛋黄,融成黄昏色。可惜菜园子荒废了,光秃秃的一片土,没有小鹿再来啃了。
白靴一步一步踩过落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楚行云没管,只管往前走,后头烧饭的人也没管,只管洗手作羹汤。
走到了石屋背后,楚行云第一眼,看到一件待洗的黑衣裳,泡在小溪里,洇出一大片发黑的血。
抬头,再一眼,他看到了谢流水。
活生生的,坐在不远处,黄昏的余晖落在他的肩上、发间,谢流水挽着袖子,拿着一大勺,在煮一锅粥,粥很香,是楚行云曾经在家里尝过的味道。
谢流水抬头,自然也看见他。
“你来了?”
“嗯。”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也无需再说话。
数天不眠,翻来覆地推算,那千头万绪于脑海中纷飞,然而在这一刻全都戛然而止,似尘埃落定,不必说。
楚行云沉稳地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到谢流水对面,小谢便很顺手给他打了一碗粥,递过来:
“吃吗?很香的。”
楚行云点点头,一口一口舀着,他瞧了一眼不断往上冒的炊烟:“你不怕烟升的太高,外边的人发现你吗?”
谢流水微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无所谓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粥果然很香,或许是最后一碗了。
小谢伸出右手,想要收走楚行云的空碗,拿去洗,不料,却被楚行云轻轻握住:
“你用右手,不会不习惯吗?”
“什么?”
谢流水挑挑眉,他习惯性地要做出一种疑惑的表情来,酝酿到一半,忽然发觉,没必要,没必要了。
楚行云抬头盯着他,道:
“谢流水,你是左撇子吧。”
黄昏一寸寸消失,天幕苍蓝,夜风渐起。
十二年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谢流水歪着头,笑了:
“为何这么说。”
“我想起了一段记忆,我另一面出来的时候,你曾带我去过一个茶楼,叫诳语屋,是局中探查消息的。我们在那里坏了茶楼的规矩,被追杀。追杀我们的那位傀儡师,是你杀的吧,就在放烟花的时候,我在外面看,你就走进桥洞里,一击毙命。
“那时候你还跟我灵魂同体,所以你带了杏花手套杀人。后来茶楼的人收尸时也捡到了那只手套,是一只左手手套。
“你天生就是左撇子,但有的老人认为左撇子不吉利。加上你……本不是谢家的孩子,你娘怕你因为这个更为长辈讨厌,所以让你从小用右手吃饭生活,尽量不要异于常人。所以你成了双利手,两只手都可以做事,习武时也习左右手两套剑法。但是高手对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真正杀人的时候,你就会用回天生擅长的左手。对吗?”
谢流水静静地听,听完就笑,他拎起那只左手手套,反复把玩着:“物证都在,我还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你真的能要来,茶楼老板给你的吗?”
“他是生意人,我出重金买来的。”
小谢很不赞许地摇头:“你不该为我花那么多钱。”
“我是为我自己。”楚行云把那只手套夺过来,“我想知道真相罢了。”
谢流水没有说话,他伸出左手,把那只空碗收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在不杀人的时候,大大方方地用这只手做最寻常的事。
“没错,我天生就是左撇子,但总在用右手,有时自己都习惯了,可不管练的有多熟练,杀人的时候果然还是左手更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