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楚侠客果然是爽快人。”顾雪堂卧在太妃椅上,慢悠悠地击掌赞叹,“连那一碗叫你喝的药是什么都不问,就往下画押,着实勇气可嘉,佩服佩服。”
楚行云不动声色地推开谢流水,他静默无言地坐在那,沾着食指流出的血,一笔一划在指印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道:“妹妹我是一定要救的,因此我只能同意,无路可走,既如此,那药是鹤顶红还是板蓝根,有什么所谓?”
顾雪堂一手扣着檀木扶手,指尖在上轻轻弹点,缓缓开口道:“叫人死,容易,叫人不死,也容易,可是要叫人生不如死,就需要费一番脑筋了。”
楚行云稳稳地坐着,等他的下文。
“久闻楚侠客是天生十阳,武功盖世,内体真气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顾堂主要我喝的那一碗药,不会是化功散吧?”
顾雪堂一手支腮,半倚太妃椅,悠悠道:“好端端的十阳武功,拿化功散废掉,岂不是暴殄天物?楚侠客放心,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尚且如此,我顾雪堂怎会逼人去死?不过是希望你喝一碗采功药。”
楚行云:“采功药?”
“武学中的一招一式,都要消耗真气,就算练尽天下武功,也没有足量的真气能用出来,楚侠客就不同了,会多少,就能用多少,实在让人歆羡,既然你的真气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那,我们顾家便来劫富济贫一下。”
“你们想从我身上剥走十阳内功?”
顾雪堂轻笑了一声:“楚侠客精通剑法,但于药理上,还真是一窍不通。无论是十阳九阳三阳,这真气的品级是各人天定命数,就算能强行剥出来,也不能与他人身体相合,有何用?……除非,你愿意冒生命危险,将一身十阳心甘情愿地传给我们顾家。不过,楚侠客是这等蠢人吗?”
楚行云坐在那,心头微微一跳,似被指尖一掐,留下一瓣不深不浅的月牙印。他自然不是这等蠢人,可是十年前,他曾遇到过这样一个傻瓜。
胸口,那半片残玉微凉,楚行云忽而有些后悔,如果逃出不夜城那夜他再仔细找一找,兴许能找到另一半,拼出完整的一块玉,将来若相见,便能好好地还给他。
只是不知,那人……如今在哪了。
谢流水站在楚行云身旁,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花板。
楚行云收回心绪,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顾家到底意欲为何,不妨直说。”
顾雪堂戴着黄金面具,楚行云看不到他的五官,只听见面具下传来声音:“楚侠客,这内功,强行夺是夺不出来的,所以我们顾家不要内功,只要真气。你的十阳真气是最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所有练阳性武功的人都可以用,顾家希望,你能给我们源源不断地供货。顾晏廷那小子已经给你下蛊了,只要再喝下采功药,你体内的蛊虫就会苏醒,每七日发作一次,从你丹田处采出七成功力,供我们顾家使用,直到你死为止。”
“也就是说,即使我拿不了斗花会第一,也弄不来绣锦画,只要我乖乖把那药喝下去,我妹妹照样平安无事?”
“是。”
楚行云听罢,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顾雪堂面前:“像这般纵蛊采功,我还能活多久?”
“楚侠客说笑了,你的十阳真气无穷尽也,我们不过是拿了一点你用不着的东西……”
楚行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世上没有无穷尽的东西,有多少产出就有多少消耗,真气乃武之精魂,那样源源不断地被你们的蛊虫采出来,伤身折寿,我肯定是逃不掉的,顾堂主何不实话实说?”
他站在太妃椅旁,只见那张黄金面具慢慢转向他,黑洞洞的眼窟窿盯着他,半晌,道:“十年。最多活十年。”
谢小魂飘过来,拍了拍楚行云的肩:“后悔了吧?要不要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你把血誓书撕了?”
“不必。”
楚行云忽然伸手去揭顾雪堂的黄金鬼面,顾雪堂翻身一躲,顺势撑椅一跃,足点墙壁,借力回身,乍然间,刀片一叶薄,片片削血肉,楚行云一脚踢起太妃椅,只一瞬,便被刀片切成一地椅腿子、木扶手。
“抱歉,楚某一时手贱,想一睹真容,还望顾堂主多多包涵。”楚行云退回去,啪嗒一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屋中只有太妃椅,和楚行云坐着的那把椅子,堂堂顾家第一堂主,此时坐无可坐,便站着。楚行云心中暗笑,从进屋到现在,这人就戴着个面具目中无人地躺在那,未免太舒服了。
顾雪堂看了一圈屋内,最后从容不迫地坐到案几上:“楚行云,你现在可是武功尽失,别太放肆。”
楚行云学着顾雪堂先前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将签好的血誓书抛还给他,悠悠开口道:“顾堂主若看我不顺眼,大可割了我的头,不过,您要是真这么干了,可就白忙活一场了。”
“我忙活什么了。”
“血誓书,是相当正式的,里头的词句通常都要求简明意达,防止对方钻文字空子。可你却在上边写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一碗药’,如果真的确定要用蛊虫采走我的真气,干嘛不大大方方写清楚‘喝下一碗采功药’?”
顾雪堂沉默不答。
楚行云再道:“顾堂主费尽心思,谋划布局,先是找来我妹妹,然后威胁我,要我在鬼洞里拿走雪墨,去搅黄顾三少在李府里的交易,我照办了,顾晏廷的交易也黄了,他自然恨我,扬鞭杀我,不料我侥幸脱身。后来在薛王府时,你又提出要我去斗花会才能放了我妹妹,再之后,我误闯薛王府的杏花湖,又遇见顾三少,但他不杀我了,反而在我被水中人蛇怪咬伤时,给我种下了蛊虫,让我保住性命。”
顾雪堂冷冷道:“那又如何?”
“我养伤这段时日,这个蛊虫在我体内一直没动静,直到今日,顾堂主你开诚布公地跟我一说,我才明白,这蛊虫是跟最后那一碗采功药配合用的。那么,很有可能,在顾三少起杀心之后,是顾堂主你,去跟他提出留我一命,来做你们顾家的真气供应机。于是顾三少出采功蛊,你出采功药,两相合谋设局。
不过,我听说顾家分为两派,复族派和复仇派,顾堂主您是复仇派的人,和顾三少有派系之争,这就难免有分赃不匀的问题。所以,我猜测,你一面跟顾三少说,要两派合作来采取我身上的真气,为整个顾家谋利。一面又暗暗来跟我签订血誓书,如果我能在斗花会上斗倒顾三少,为你挫一挫敌派势力,再赢来绣锦山河画,可以说是帮了你大忙,自然能从你这等价换取我的妹妹。
如果不成,你怕事情有变,万一后来发觉顾三少其实在蛊虫上动了手脚,从我身上采来的真气最后会全送到他那边去,你岂不是枉与他人作嫁衣?所以顾堂主便只在血誓书上写‘喝一碗药’,而不写明喝‘采功药’。如此看来,要是因为我现在弄坏了一张太妃椅,你就一刀劈了我,那可真是算盘白打、前功尽弃呀。”
顾雪堂怔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你还真是个明白人,难得难得。”他从案几上挥来一张素白宣,“楚侠客既然看得这么通透,干脆把这个也一并签了吧。”
纸飘来眼前,楚行云伸手,二指一夹,拿来一看,这是一张斗花会的投名状。
他仔细审阅了一遍,顾雪堂没搞花样,这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投名状,只不过跟他往年签的略有不同,这是卫冕投名状。
斗花会有三轮比赛,每一轮淘汰者过半,凡是上一届第一,下一届报名有优待,可以签卫冕投名状,免去前两轮比赛。楚行云虽然连摘桂冠,但他每一次参赛都是签普通的投名状,从第一轮打到第一。
顾雪堂指了指案几上的笔墨。
楚行云看也不看,就着血,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楚、行、云”三个字。
这投名状一签,斗花会就必去不可了,谢流水这回不再阻拦,楚行云不是小行云,他有自己的想法,能独当一面,并不需要他。百无一用谢小魂在屋里的墙体中飘荡,寻找倒霉催的慕容公子。
楚行云签完,顾雪堂笑了笑,举起那只三虎白瓷杯,递给他:“知道规矩吧?”
签卫冕投名,要喝滴血酒,对天发誓,公平竞争,尊崇武德。
顾雪堂举着酒杯,楚行云却迟迟不接。
“怎么,楚侠客怕我在酒里下毒?”
“砰”,酒杯往案几上重重一跺。
“这可是你那同伙端来的酒,我若真要给你下毒,还需要等到现在?”
楚行云不理他,自己咬开食指上的血口,往里一滴,再端起来,对天一敬,一饮而尽。
“啪”,酒杯砸在地上,摔了粉碎。
楚行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妹妹,猛地将投名状掷在案几上,转身就走。
顾雪堂在他身后,道:“我祝楚侠客马到成功。”
“我祝顾堂主好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