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的四肢在地上拖动,小行云伸出手,将麻木的舌头塞回口里,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吸一小口气,战战兢兢地吐出来,轻轻的,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地上有一些石头,无力的肢体从上面拖过去,便发出“咯噔”的声音。疯子拖着他,拖过一条长长的、幽深昏暗的长廊,两侧的墙上,挂着红到发黑的脾肾,被铁钩穿过,悬起来。还有各式各样的眼球,用木刺钉在墙上,像陈列的展品。
小行云双眼睁得奇大无比,眼珠子似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看着周遭一切,一切却又似没有入眼,最终双瞳成了两个空洞,无神无采,像从眼眶中央挖出了黑黢黢的窟窿,什么光也照不进去,只有阴冷的气,往里灌。
长廊尽头是一处马厩一样的地方,养着四十九个孩子,被迫同疯子玩“躲迷藏”游戏。
规则很简单,太阳升起来时,孩子可以从马厩里出来,藏到任一地点。这地方很大,房子一幢连着一幢,每一处都建得像迷宫一样,有很多长廊、隔间、暗门。太阳落下时,疯子叔叔和他的朋友会出来找人,被抓到的小孩,随他们处置,每逢新月,可以将找到的小孩杀死,同时,需要再补进新的孩子,保持四十九人的总数。
白天躲藏时,楚行云会出来,他拥有很好的记忆力和方向感,会选择出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地,等到夜幕降临,就由小行云去担惊受怕。
这样很好地保存了“楚行云”这个人的理智与冷静,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很快就受不了地疯掉。五天之后,楚行云已经记下了这里所有的路线,脑中构建出了完整的地图,一旦觉得风头不对,就适时地转移阵地。
然而即使这样,三个月后,他还是被抓到了。
长长的、幽暗的走廊里,传来“嗒、嗒、嗒……”
一下,比一下近。
小行云蹲在暗门后,紧紧捂住口鼻,眼睛闭得死死的。
可是眼睛闭住了,耳朵就更灵敏,最后,他听见,那双厚皮靴踩在暗门后的木板上,发出“吱呀”一声。
心脏像一只突然被扔进油锅里煎的青蛙,乍然要跳出嗓子眼,小行云死死捂着,忽然,无声无息地,暗门被推开了……
从门后伸出一双惨白的手:
“抓到你了!”
小行云被拖出来,他尖叫着,踢打扭动,被狠狠掴了一巴掌,摔到地上,霎时噤了声,半边脸肿起来。疯叔叔把他拖走,拖到一处小隔间里。
小行云瘫坐在那,大大地睁着眼睛,隔间里还有另一个小孩,也被抓来,疯叔叔走上前去,指着墙上的一个黑洞,说:
“把手伸进去。”
“不……不不要啊!绕了我……”
“你不愿意?”疯叔叔握着那小孩的右手,看着他。
那人像是被吓傻了,又是摇头,又是哭。
“原来是这样……”疯子若有所思,他拾起角落的斧头,一下,将那孩子的右臂砍掉了。
血喷了一地。
疯子举起那小孩的左臂,问:“现在愿意了吗?”
“啊……啊——”
小行云缩在角落,看见那小孩发出凄惨的叫声,倒在了血泊里……
他怕得发抖,他想离开,想走,他不想承担这一切,他也想把自己放空,他也想从台上走下来,可像被钉死在戏台上,他跪下来,哭叫着:
“求求你了,求求你……我不要在这里……让我下去吧……换你上来好不好,好不好……”
台下十二岁的楚行云看着另一个自己,他一手抱着发亮的星星,一手勾勒着迷宫地图,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疯子叔叔扔掉手中那个血孩子,一步步朝小行云走来:“把手放进去!”
小行云无助地跪在地上,眼泪流了满脸,他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哆哆嗦嗦地把手伸进墙中的黑洞里。
一开始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觉得指尖痒痒的,有什么东西在爬,接着掌心瘙痒难耐,最后,一股剧痛袭来——
小行云惨叫起来,他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把手抽出来。
不过很快,他就看见了,好多好多长着钳子嘴的黑蚂蚁,顺着手腕爬过来,爬得一手臂都是,密密麻麻……
小行云尖声哭叫,把手缩了一下,疯叔叔一边乱笑,一边摁住他的手,往更里面伸,毒蚂蚁蜂拥而上……
天到底是怎么亮的,小行云已记不清楚了,他倒在了马厩,整条手臂红肿发紫,疼得麻木了。满是尘土的脸上有好几道干巴的泪痕。
“窸窸窣窣……”
草垛里,爬出一只蟑螂,挥动着触须,耀武扬威地蹿来,小行云一伸手,捏住它的长须,将它吊起来。
蟑螂拼命挣扎,几条腿蜷曲、伸直,不停地攒动,小行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它的腿,拔下来。
手中的虫似乎是痛了,痛得躬身抽搐,小行云唰唰唰,连拔了好几条腿,最后,那虫一动也不能动了,只剩褐色的躯干和两根触须。
小行云无趣地将它掷在地上,拿起一块小石,碾死了它。
地上剩了一些七零八落的褐色杂碎,混着一些黄白的黏团。
小行云看着,觉得有点恶心。
他起身去洗手,清澈的水从指缝间流过,他想起自己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那虫的腿,用了一点力,那根虫腿便被拉直,这时,它会更用力地挣扎,其他腿快速地挣动,但那都毫无用处。
他继续用一丁点力,拉扯,虫腿被拉长,与躯干的连接处被扯着,扯到泛白,最后“啪”地一声,那条腿被活活拔下来了。
拔断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发出“啪”的声音,小行云的耳朵不太确定,但他心里确实听到了,那血肉分离的声音,干净、利落、清脆,每拔掉一条腿,就能听到这样一声,像一下一下,涌起的浪尖儿。
莫名其妙地,他心中冒出了一丝快乐。
小行云第二次被抓到,是半年以后的事。
他被找到之后,楚行云出来,瞅准机会,再度逃跑,疯子叔叔在后面追。
那人磕了一点黄兴散,小行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疯子吃下去,整个人就变得很亢奋,眼角发红,力大无穷,他冲上来,拽住他,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小行云痛得大哭大叫,疯子将他用铁链锁起来。
然后,拿出了一柄铁锤。
“不要!不……不要!求求你!放过我吧……求你……不不不不!!!”
疯子朝他笑着,抡起那把锤子,重重地,砸碎了他的膝盖骨。
“啊——啊——啊————”
小行云右腿彻底断了,但这还没有完,他被拖到院子里,碎了的膝盖骨在地上拖着,谢流水看见他脸上交替着两种表情,一种是麻木惨白的难受,一种是钻心剔骨的痛楚,一个难以接受自己的残废,另一个在活活挨着断腿的苦痛。
小行云被拖到院落里,疯子叔叔架着小马车,对着他砸断掉的膝盖骨,碾过去。
来回,碾压了十四次。
小行云和楚行云共同在承担,那张脸上都是泪,分不清是谁流的。
从此之后,脑海里那张戏台渐渐地拉上了帷幕,台下的客,看不见台上的戏。
楚行云和小行云,开始有了记忆隔阂。
不知过去多久,某一日,朝阳里,小行云撑着木杖,拎着一个铁桶,一瘸一拐地走着,好似要去打水。
“吱吱吱吱……”
他低头一看,有一只小老鼠探头探脑地,蹿出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在他脚边转。
“灰……”
小行云想唤一声“灰溜君”,可突然之间,却又不想了,像是一泼冷水浇灭了心头的一昧暖火,他不想再给什么小动物弄什么可笑的封号。
世上并没有什么灰溜君。
那只是一只老鼠,一只恶臭的老鼠。
这只臭鼠有点残,后腿好像被谁咬断了,总也跑不快。
小行云盯着它,一步步跟着它,他把铁桶横放倒,慢慢地,推过去。
铁桶先是压住了小老鼠的尾巴,它攒着脑袋,缩紧四肢,拼命向前,想要抽出尾巴,逃走……
小行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点一点推动铁桶,向前、再向前……
坚硬的铁桶滚过尾巴,压上了老鼠的尾椎骨。同虫子不同,它是有骨头的,被铁桶摁住,成了有厚度的一块。
小行云用力往下一按,听到一声干净、利落、清脆的“啪”。
铁桶压断了骨头,一点点、慢慢地、碾上去。
老鼠的肚子压烂了,它的后一半是扁的血肉,烂兮兮地黏在地上,前一半是鼓起来的生命,还在疯狂地挣扎……
铁桶碾上去,再碾上去,“咔啦”几声,头骨也碎了,小鼠黑溜的眼珠子,滚出来,小行云滚动铁桶,将它们一并碾压了。
他来回滚动着铁桶,最终,地上只有一张扁扁平平的老鼠皮,两侧有一些扁扁平平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