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川那时候还不太明白,只觉得这弟弟怎么傻乎乎的?在那家里住了几天后,他才从继母口中得知,他这个叫成成的弟弟,是个智障儿。
但这毛病并非天生,是三岁多发生了意外,脑部受损,才导致智力发育迟缓,前不久才确诊。
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直到他七岁,爸爸才第一次带他到美国的家,还表现出想让他留在这里生活的意愿。
因为大号废了,才想起了他这个备用号。
春节都没过完,他就闹着要回中国的家,还和爸爸爆发了数次大吵架,中英文对吵,互相听不懂,吵不出输赢。
他把爸爸正在看的剧本撕碎,爸爸摔了他和成成一起拼的乐高,他把爸爸电脑里的游戏删档,爸爸把他写好的作业扔进壁炉里。
这场战争最后还是他赢了,他把爸爸书桌上的相框砸了,还把里面的照片撕成两半。
爸爸把他送回了中国,送回了干爹身边,到他上高中前,再也没提过让他去美国。
他想着这些事,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境来袭之前,他依稀想起,那张被他七岁时撕成两半的照片,似乎是干爹和爸爸的一张合影,胶片年代的照片,很旧,很旧。
那是在纽约市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喷泉前,阳光在喷泉水雾中折射出一道盛大的彩虹,照片里对着镜头畅怀大笑的两个人,还很年轻,很年轻。
第四十三章 通知
待简宁川沉沉地睡着,李铮才关掉灯, 从主卧出来, 独自进了对面客房, 打算在那里睡一晚。
简华搭乘的航班要到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才能到。
犹豫了数分钟, 李铮给久未联络的简太太打去了一通电话。
这位名义上的简太太姓毕, 闺名芳晨,在做简太太之前,也是一名中国电影演员。
她远不如宁晓妍名气那么大,但也不是无名小卒,原本是芭蕾舞演员出身,机缘巧合拍了部芭蕾舞题材的文艺片,从此转行做了电影演员。
李铮和她关系一向算好,在她还不是简太太时, 就有过人际上的交集,并且两人还是苏州同乡。
她刚做简太太那一年, 时常给李铮打越洋电话, 多半是吐槽简华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说些“我想不到他私底下是这个样子,怪只怪我鬼迷心窍,只晓得他好漂亮, 一早晓得他一天到晚阴森森, 我才不会对他有这一点点心动”之类的话。
但李铮知道她话里的夸张成分,无非是想叫他安心,表明她和简华之间并无僭越的举动行为。
简华说要结婚的时候, 她眼中闪动的少女情愫激荡热烈,又怎么可能只是“一点点心动”?
果然那种电话,也只在她刚到美国的一年多,后来便渐渐少了,渐渐不再打来。
再后来,她不声不响做了试管,生下了一个男孩。
东八区是早上,毕芳晨正在吃早饭。
“今早起得好早,到Costco买了好些高热量食物,”她在那头笑着对李铮讲,“今天是cheat day。”
李铮也笑道:“辛苦了,其实也没有必要对自己这样严苛,你现在和我刚认识你时没有区别。”
毕芳晨大笑道:“我才不信你,你这吃了保鲜剂的神仙,别想骗我们凡人。”
她随即道:“不严苛不行,我可不想把那些漂亮的婚纱撑坏。”
李铮意外道:“已经……确定婚礼时间了吗?”
毕芳晨道:“对,下年八月初,希望到时你能有时间来。”
李铮道:“应该没有问题。恭喜,恭喜。”
毕芳晨道:“我也该恭喜你,这么多年,终于能对你说这两个字。”
李铮莞尔道:“谢谢。”
毕芳晨笑起来,说:“他终于肯放过你,也肯放过他自己了,我真心为你们高兴。”
李铮不太想与她谈论这些,只道:“圣诞前我会去纽约,如果你有空的话……”
“我当然有空!”毕芳晨道,“你想见我,就是世界末日、刀山火海,我也一定会去赴你的约。”
李铮失笑道:“倒也不必这样夸张。”
毕芳晨道:“不是夸张。”
她换了副郑重的语气,说:“李铮,是我对不起你,我有许多不应该……总之有任何你想我为你做的事,我随时乐意为你效劳。”
李铮顿了一顿,才道:“都过去了,祝贺你找到了幸福。”
如果说李铮对她没有过一丝怨怼,那是自欺欺人。
可时过境迁,她如今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外人,再去深究她的对错,没有一丝意义。
何况那不是她一个人就能犯下的错。
拍摄四合院故事片《天井》期间,简华和宁晓妍婚变,杀青后便宣布放弃在中国长期发展的计划,回了美国。
那几年的简华,入魔一般,除了拍电影,什么事都不做,没有生活,不参与交际。
据好莱坞媒体所报道,这位华裔演员傲慢自大,话都懒得和别人说。
但因为《秦始皇》获奖无数,正式公映后把简华推到了全世界面前,惊人的表演天赋和浑然天成的观众缘,还是让片约如雪片一样纷至沓来,他再也不是那个没工作坐冷板凳,只能在中国官方活动里当吉祥物的小透明了。
千禧年那一整年,他一口气拍了六部电影,次年换了经纪公司,才被叫停了这种无意义的劳模状态。
他不来中国,也不和李铮联系,李铮偶尔致电,他也只随口说两句就挂,甚至干脆就不接听。
李铮只能通过媒体报道和网络爆料,去看到他一点点的变化和成长。
他长高了一点,也渐渐有了肌肉,从只能接演少年感的角色,到007系列向他投去橄榄枝,他不再是暴雪深夜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演员简小楼,他是简华,他在巨星的路上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三年后,他身披荣耀,影帝加身,再次回到了中国,看望被他留在李铮身边的简宁川。
他得意又恶意地告诉李铮,他和他的第二位妻子,共同缔造了一个新生命。
即使知道那是试管而来的小孩,即使知道他没有和毕芳晨发生感情和关系。
他那次走了以后,李铮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整夜失眠,对着电脑敲不出一个有用的字来。
他想他可能要疯了,脑子里跑马灯一样地幻想出简华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场景。
简宁川在楼道里跑来跑去,吵得他头痛欲裂,他拍桌子大声叫阿姨,怒吼道:“能不能把他带去其他地方玩?!”
阿姨匆忙跑来把简宁川带去楼下。
晚饭时,简宁川叫阿姨把儿童椅推到桌子另一头去,也不再撒娇非要李铮喂饭,自己拿着学习筷,笨手笨脚地闷头吃饭,边吃边掉眼泪。
李铮后悔极了,向他道歉,说下午是自己不对,不该发脾气。
简宁川哭着说,你不爱我了吗?那是不是就没有人爱我了?
他长得和简小楼是那样的像。
他这样问着李铮。
简小楼三年多前,也曾问过李铮,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是真的爱我?
到冬天,中文名叫简毕成的男孩出生了。
李铮圣诞夜到了纽约,去看望了毕芳晨,在客厅喝了一杯高度烈酒,在简华房门口,看他打了半局游戏。
简华在霹雳啪嗒敲击键盘打游戏的时候,李铮在想什么呢?
这个房子里,有他爱的人,和这个人的太太、小孩。
他又一次面对了这种情境,又一次。
两个不同的女性,都很漂亮。两个小男孩,都长得很像他们的父亲。
他想,他应该放火烧掉这座房子,他和这个人一起死在这里,让这荒诞无趣的一生,就在这里一边燃烧一边结束,也许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
他这样放肆地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慢慢转过身,拿了自己的外套,安静地离开。
后来,简华追了出来。
简华说,你没爱过我。
他说,我是没爱“过”你,因为这爱永不会过去。
简华把他推进电梯里,哭着吻他,说要离婚,说什么都不要了,说要他带他走。
那是他们这二十年之中,离幸福最近的一次。
但那次,他们只是摸了摸幸福的影子,没能抓到它。
简小楼是位天生的艺术家,他内心敏感但却单纯,重情感体验,轻人情世故。
他自己永远都像一个小孩子,他不那么清楚一个小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时的他,绝不是一位好父亲,也没想过要做一位好父亲。
毕芳晨大约想到李铮不会同意,才擅自做了决定,没有知会他,就说动了简小楼去做试管。
因为她有染色体异常的问题,年纪又比李铮还要大上几岁,希望趁身体还行,要一个小孩,将来她独自生活,便能有点寄托。
她那时与简小楼的约定,是等孩子稍大一些,他们就协议离婚,简小楼会支付她和孩子的赡养费,约定的金额足以让她带着小孩也能继续过和“简太太”一样的生活。
那个圣诞夜里,李铮得知这一切,无奈又心知不妥,问简小楼,只是为了和她离婚,就又生一个小孩出来,你想过我的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