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在强词夺理,岑路恍惚地想,可现在为了周浦深,什么歪理他也敢说出口。
甚至,他紧了紧手中的枪,哪怕是背弃他一直以来的准则,他也——
耿鹰被他的胡搅蛮缠说得愣住了,竟一时没有回答。
是啊,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耿鹰疲惫的眼神落在了瑟瑟发抖的妻子身上。
他侥幸从那片火海中逃出来了,身边到处都是残缺的尸块,被破碎的坦克外壳压得稀巴烂,原本束着他的邦国人却正巧成了替死鬼,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烧伤有多严重,只知道从那片火海般的的地狱中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跑进了固云山的树林中,遇到她。
耿鹰的手有些软下来了。
岑路乘胜追击:”从前深弟是对不起你,可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他甚至把抵着柳扶风的枪撤了下来,“我愿意将她还给你。所以,你也把他还给我吧。”他的眼睛紧盯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周浦深。
耿鹰紧盯着岑路的动作,他不知道此刻该不该信任这个与周浦深一伙的男人。他这辈子的信任,早已经在那支破甲弹穿云而来的时候,与坦克装甲一同碎成了粉末。
可这时柳扶风的声音却陡然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阿鹰,我们放手吧,好不好。”女人明明已经怕得满脸泪痕了,却还是强撑着勇气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她是个普通人,也不知道眼前三个男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直觉告诉她,身后的这个男人与躺在地上的那个,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至少,他们愿意放过自己。
反倒是自己的丈夫,一直陷在这个迷局之中,挣脱不开。
柳扶风在午夜梦回之时,经常能看见被梦魇所困的丈夫,咬牙切齿地恨着某个梦中的人,在这次比赛中她隐约明白了那位姓周的“野兽”就是丈夫曾经的仇人,可她却不认为丈夫手刃仇人之后,就能解脱。
真正的解脱,从来不是复仇能够带来的。
“扶风……”耿鹰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觉得我该放手吗?”
他一直是坚定的,自从拣回了一条命之后,他存在的全部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报答救了自己的柳扶风,另一个则是向周浦深讨回公道。
可当两个理由互相冲突时,他却突然看不清了。
“嗯。”柳扶风甚至超前跨了一步,冲着丈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阿鹰,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她从方才一直放在腹部的手轻柔地移了移:“带着它一起。”
从此以后,什么复仇,什么比赛,都与我们不再相干。我只想与你做一对闲云野鹤,将我们的孩子好好养大。
耿鹰的枪终究是垂落了下来。他将那把不知道取了多少人性命的枪扔在了草丛里,对着妻子张开了双臂。
柳扶风笑了,身后的禁锢彻底被打开,她洋溢着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微笑,不顾一切地朝着耿鹰奔过去——
一道灼热的射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人之间划过,耿鹰霎时间被温热的血液喷了满脸。
他的手还维持着一个等待来人的姿势,舒展在无垠的空中。
第60章 章六十 求死
岑路没有多想,第一声枪响之后他就猛地扑向周浦深,抱着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
耿鹰低头看着柳扶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柳扶风的头发被血沾湿了,黏在她秀丽的侧脸上,樱桃似的小嘴还残留着笑意。
她睁着眼睛,一尸两命。
“啊……”耿鹰看着空落落的双手,发出了心痛至极的闷哼。他再也支持不住,双腿跪在了粗粝的泥地上,仿佛有人一瞬间把他的灵魂从抽走了,所留的只有这个令人厌弃的躯壳。
岑路抱着浑身浴血的周浦深,耳边传来了耿鹰歇斯底里的大叫,这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像是彻底疯了,妻子的逝去彻底葬送了了他正常存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可能。耿鹰在柳扶风的尸体前疯狂地翻滚着哭叫着,仿佛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婴儿,毫无顾忌地向残酷的现实传递自己的愤恨和无助。
周浦深听见了这悲愤至极的厉吼,睫毛簌簌颤抖了一下,在岑路怀中虚弱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旁的耿鹰在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脸,至于岑路则是瞄准了前方越来越近的两个人影,巍颤颤地端着枪。
方才与岑路结盟不成的男人似乎已经与自己的野兽汇合了,看着岑路狼狈的样子,他嗤笑了一声:“刚才和我合作不就行了?”接着又环视了一圈,笑道:“剩下的都在这儿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一旁的野兽端着一把小口径的手枪,枪口还在冒烟。
岑路眯缝着眼计算两人与自己的距离,他心知就凭自己在枪靶上练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是绝无可能在这样的距离里打中两个活靶的。
可是……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哪怕周浦深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也想尽力拼一把。他们从未有一离死亡如此靠近,岑路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恍然,如果能早点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他现在会不会不这么后悔。
周浦深被血染红了的手却抓住了岑路的手,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两个血指印。
他费力地喘息着,尽量不让岑路看出自己的痛楚。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有力气掰开岑路围着他的双臂,转而用双手抱住了岑路瘦弱的身躯。周浦深将他压进草丛,用全身覆住他,不让岑路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暴露在射程里。
周浦深的眸子美丽得像梦里的星辰:“哥哥,谢谢你。接下来该换我保护你了。”
岑路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周浦深一手抽出了别在后腰的M9,另一只强壮的臂膀则是将自己的头死死地按在了他泛着血腥味的胸膛。
只见一道白光瞬间在周浦深的枪口炸开,尖锐的弹头高速旋转着,像是白刃一般撕开了冷冽的空气,呼啸着朝对面的队伍而去。野兽没有预料到对方的突然发难,连忙拉着自己的驯兽师卧倒。
耿鹰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皮肉被他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恍惚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颗子弹的方向去了。
可那颗诡异的子弹却并没有顺着惯性飞过两人的头顶,弹壳不知道什么时候融化了,露出了其中暗红色的血银,被高温点燃的血银像是不受控制的花火,在三人近处爆炸开。空气都被爆炸带来的热量扭曲,那三人的身影被灼热的光影撕扯成一条一条的线。
绿茵茵的草地被燃烧的火焰一瞬间吞噬得干干净净,被烧出了一个光秃秃的圆。
岑路觉得自己被翻滚着的热浪掀出去好几米,滚烫的火星溅到了他的腿上,皮肉被烧焦了,疼得钻心。
周浦深的手臂依旧跟铁箍似的牢牢按着自己的头。岑路身上压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重,他快被闷得窒息了,想要爬起来脑袋却一阵晕乎。岑路估计自己是脑震荡了,可心里的焦急让他硬是掰开了周浦深的手,急切地去查探他的伤。
他满头满身都是周浦深的血。
周浦深已经彻底昏了过去,肩上被子弹开了一个大窟窿,凝结的伤口很快又被更多的鲜血冲开,就如此残忍地周而复始,衣服被鲜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岑路颤抖着伸手,翻身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放下去。自己的上半身,因为被周浦深紧紧地裹住了,几乎是毫发无伤。
可是他呢,他呢。
岑路的呼吸一滞。
周浦深后背的衣服被整个掀开了,那带着斑驳鞭痕的后背被火焰舔舐而过,烧黑的皮肉散发出阵阵焦味。腰上后背层层叠叠的都是翻滚时被石头划伤的痕迹,泥土和鲜血混在一起,斑驳地粘在男人不剩一块好肉的背上。
岑路顶着两个黑眼圈,执着地等在重症监护室外面。
与他隔了一层透明玻璃的那个人,正静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带着呼吸机睡着。哪怕是陷入了如此沉的睡梦中,周浦深依旧紧紧地皱着眉头,就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一直萦绕不去,就连濒临死亡也无法让他忘记。
岑路看见了他的表情,愣了愣,随即起身,双手贴上了厚厚的玻璃。
只有老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亲手抚上他的眉宇间,为他把眉头展平。
在周浦深昏迷的这些天里,岑路反反复复浑浑噩噩地想了很多事情。神出鬼没的安复临,没能走出赛场的柳扶风,一心求死的耿鹰,周浦深反常的情绪。
固云山像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拽着他和周浦深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岑路甩甩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能看透。
可是他想得最多的,却是他以为两人必定要丧命时,心中涌动的懊丧。岑路从没意识到,他是如此后悔自己没能早点把对周浦深的感情说出口。
他曾经觉得他们之间横贯了太多太多的事,相同的性别,别有用心的军部,迷雾似的未来,周浦深不明不白的心思。
两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地紧握成拳。岑路不甘心地轻轻敲了敲玻璃,仿佛这样就能把里面的人敲醒似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昏迷的周浦深,眼底跳动着蠢蠢欲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