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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鸥不下 (回南雀)


  很快有路人跳到水中救我,其实那湖也不如何深,两米左右,底下还沉着种莲花的大缸。但对当时只有一米二的我来说,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被救上岸后,我浑身哆嗦瘫坐在地上,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一群人围在我身边,大人数落着我的危险行径,小孩则七嘴八舌问我有没有事。
  我茫然四顾着,在人群里寻找盛珉鸥的身影。
  忽然背上一暖,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到我的肩头,看到那熟悉的衣摆,我倏地回头,盛珉鸥也正好抬眼与我对视。
  一瞬间紧绷的情绪骤然失控,我再也无法忍耐,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哥……吓死我了……”我不停叫着他,诉说着自己的惶恐。
  他身体僵硬半晌,直到单薄的T恤完全被我打湿,才伸出一只手缓缓按在我脊背。
  “没事了。”
  我一度怀疑自己刚出生那会儿是不是第一眼瞧见的是盛珉鸥,有天生的雏鸟情节,所以才会整天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从小到大我对他的依恋与不舍。
  回忆结束,那俩小孩举着水枪还在朝池中央不停滋水。
  我抽完一根烟打算回去,转身没走两步路,背后突然传来重物落水声,伴随小孩尖利的惊叫。
  我说什么来说?就是作业太少闲的。
  闭了闭眼,我迅速转身往池边跑去,原先站在池边的两个小孩这会儿只剩一个。
  不少人同我一样听到动静往这边赶,还有人在远处目睹了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
  “有个小孩掉下去了,没站稳,打滑了……”
  “快快快,救人!”
  水里那个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吓的,眼看就要沉底,岸上那个早就不知所措跪在池边哭起来。
  我一刻不敢停留,只来得及把手机丢到草地上,整个人便跃入水中。
  冰冷刺骨的池水透过衣料层层浸染,缠住我的手脚,包裹我的全身,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我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服后领,将他往岸边拖拽。他一直不断挣扎,像只炸毛的猫。还好他掉下去的地方离岸边不远,只是一米多的距离,不然以他挣扎的激烈程度,还真不好救。
  岸上的人纷纷伸出援手,将孩子拉上去,随后又来拉我。
  医院工作人员闻讯赶来,将两床白被单盖在了我和那熊孩子身上。
  很快,一对神色慌张的男女匆匆跑来,身上还穿着医院清洁工的制服。
  “你们怎么这么不省心……要吓死我们啊!”
  “叫你们别玩水别玩水,玩出事情了吧?”
  路人开始绘声绘色描述方才的惊险一幕,指着我说要不是这位好心人,他们儿子都不知道怎么样。那对夫妻又后怕又惭愧,对我不住鞠躬道谢。
  我摆摆手:“没事,举手之劳。”裹着被单,我冷得不住发抖,“我从小就乐于助人。”
  医院工作人员看我冻得脸都发青,忙让我进建筑里暖和暖和,洗个热水澡,他们再给我找件干净的病号服换上,免得冻感冒了。
  走到半路,病院楼大门急忙忙跑来一个人,定眼一瞧,是一直护理我妈的那位护工。
  心中突突一跳,生出不好预感。
  果然,护工喘着气朝我跑来,边跑边喊:“陆先生,林老师醒了,你……你快回去。”她扶着膝盖,断续道,“人清醒了,还能说话,一直叫你名字呢。”
  我一怔,之后猛地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深意。
  灵魂即将脱离肉体之前,会爆发出最后的一点能量,那是生命的余晖。而更多人喜欢叫它——回光返照。
  脚步踉跄着向前几步,最终疾跑起来,凌冽的风刮过耳畔,面颊两侧仿佛被刀割一样隐隐作痛。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往病房跑去,中途嫌床单碍事,索性卷起丢到了一边。肺部胀痛得仿佛即刻就要炸开,喉咙里满是浓郁的血腥味,等好不容易跑到病房门口,我却一下子止住脚步,没有贸然进入。
  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平复了下呼吸,想把湿透的袖子卷起来,看到胳膊上绷带时,才猛然想起刀伤还没好,过几天才能拆线。
  我啧了声,只得放下那一边袖子,又理了理头发,这才小心进门。
  护工垫高了枕头,我妈半眯着眼望着窗外,听到动静往我这边看过来。
  “回来啦?”她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异状,朝我伸出手,“来,让妈看看你。”
  我身上不断滴着水,就这样从门口一路滴到她的病床前。
  病房里开着暖气,逐渐使我体温回升,可我还是觉得冷。
  “妈,你觉得怎么样?”我握住她的手,发现那只手竟也没比我温暖几分,心中越发凄楚。
  “挺好的,感觉有些日子没这么有精神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她两手包住我的手掌上下搓动着,试图为我取暖。
  小时候,这双手曾牵过我,抱过我,喂我吃过饭,替我穿过衣,做一切母亲该做的事,如今它们却干瘦枯败,好似随便一折就要断裂的树枝,连我一只手都包裹不起来。
  “刚去外面晃了圈。”
  “大冷天的,外面有什么好待的。”她嗔怪地拍了怕我手背,未了唇边泛起苦笑,“阿枫啊,妈妈可能要食言了。好在是提前了两天,没撞上除夕,不然你以后过年都不能好好过。”
  “妈……”我喉头干涩,那股奔跑所致的浓郁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去。
  “不能看到你成家立业,是妈妈唯一的遗憾。陆枫,你答应我,一定要结婚。”她像是怕我没听见,又重复一遍,“一定要结婚。”
  喉结滚动,我干笑道:“找到合适的人,我会的。”
  说是这样说,但我又清楚的知道,我怕是找不到了。
  听到我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妈毫无预兆地语气激烈起来:“不!你答应我,你发誓……你一定会结婚。”她收紧双手,力气大到不像个垂死的病人,“陆枫,这是妈最后的心愿。”
  “……妈?”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执拗于我的婚姻大事,还将它当成临终前唯一的心愿,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知道我不会结婚一样。
  可她为什么会知道?
  这想法实在惊悚,让我一瞬间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为之冻结,而她接下去说的话,也可悲地应征了我的猜测。
  “你答应我,一定要结婚……”她说这些话时,双眼大睁到恐怖的地步,“再也……再也不见盛珉鸥!”
  盛珉鸥这三个字简直让我五雷轰顶。
  她果然知道了。
  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对自己养兄悖德的爱恋,早就被她发现了。
  刹那间,我仿佛自己站在一池深不见底的泥沼中,每呼吸一口空气,那致命的黑泥就要更漫过我的身体。它们爬上我的胸口,淹没我的脖颈,捂住我的口鼻,带来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想尖叫,想逃离,却被黑泥束住手脚,只能在原地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吞噬、溶解。
  我尝试着开口,发现自己只能发出沙哑难闻的模糊音节,那里像是有块烧红的铁,哽住了我的喉咙,烧毁了我的声带,让我再不能随心所以地说话。
  我仿若在一条细窄的独木桥上行走,左右都是深渊,前后都在崩塌。
  怎么走,都是死。


第15章 我都知道
  我拨打着盛珉鸥的电话,不厌其烦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为数不多的电量彻底归零,手机再也开不了机,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蹲在医院走廊里,我痛苦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将脸埋进臂弯间。
  他没有接我的电话,哪怕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接我的电话。我不过想要听一听他的声音,只要给我一点安慰,我就还能撑下去,即便再无望再痛苦……但他连这点微小的请求也不愿满足我。
  “骗子……”我闭了闭眼,眨去眼底酸涩的热意。
  维持着一个姿势良久,直到身前传来温柔女声,我抬起头,见一名年轻护士正担忧地望着我。
  “陆先生,您还好吧?”
  我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没事,车来了吗?”
  护士点头:“殡仪馆的车已经来了,就停在地下停车库,您可以下去了。”
  说话间,护工从病房里推出一辆担架床,床上微微隆起,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
  行到我面前时,可能由于颠簸的关系,那上面忽然垂下一只苍白枯瘦的手。
  “等等……”
  护工立马停了下来,我走上前,小心将那只冰冷的,再也没有生机的手掌牢牢握住,重新放回白布下。
  不久前被这只手握住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触感仍然鲜明,可现在,手的主人已不会再笑着叫我“阿枫”,也不会唠叨着让我天冷加衣、天热喝水。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可灯芯燃尽了,雪化了,在这世间便再无痕迹,你不会仔细去记一盏灯,也不会用心去忆一粒雪。人却不一样,人没了,留下的是数不清的记忆,是忘不了的深情,是无尽的悔恨,是难言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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