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黎光哦了一声,又问:“你早晨出门了怎么进来的?没关门吗?”
唐逸荣显然很鄙视这个答案,说:“你当我是你吗?对人身安全财产安全这么大条。你每次输密码的时候我都在旁边看着,记下来了。”
傅黎光挑眉,说:“那看来我该换个密码了。”
他们吃完早饭,唐逸荣要端着碗进厨房,傅黎光伸了个懒腰,道:“你把碗放那儿吧,我待会儿洗。你手都那样了怎么洗碗啊。”
唐逸荣看了看傅黎光,又看了看手里的碗,很是挣扎了一番,最后说:“不如叫个家政来吧。”他给傅黎光递了个台阶,说:“你不是还得上班吗?”
傅黎光的心头火蹭地冒了上来,他不悦道:“老板昨天都被绑架了,哪有今天还要去上班的道理,我再给我自己放一天假。”
唐逸荣笑了笑,他把碗都放进洗碗池里,然后顺从傅黎光的意思没有刷碗。他进了自己睡觉的房间,没一会儿便换好自己的一身衣服出来,将手里的家居服递给傅黎光。
“本来想给你洗干净的,但是手受伤了不方便。待会儿家政来了可以一起洗掉。昨天晚上我睡过的床单被罩也给你拆下来了,就在床上,你记得一起拿给家政。我先回去了。”
傅黎光显然没料到唐逸荣这么快就要走,以他对唐逸荣的了解,以唐逸荣厚脸皮的程度,方才跟他相处得那么和谐友好,理应找出许多借口再在他这里多耗一会儿,直到傅黎光开口让他滚蛋。
唐逸荣主动提出离开超乎傅黎光的预料,但很快他又想到唐逸荣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深谙以退为进的套路的人,他抬眼望向唐逸荣,想在他眼里看到一些等待自己开口让他留下来的刻意。
但是没有。
唐逸荣平和又坚定,口袋里还揣着在医院开的药,是真的在和傅黎光告别。
傅黎光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啊……好,那你路上小心。”
唐逸荣点点头,走到玄关处开始换鞋,傅黎光跟着送他。唐逸荣低头穿鞋的时候有些困难,他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是那么锋利的刀片在手上割出那么多伤口,又怎么会没事呢。
唐逸荣穿好鞋,拍了拍裤脚,冲傅黎光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注意安全。有事记得通知我。”
傅黎光一直空落落奇奇怪怪的心情终于找到了方向,他啊了一声,说:“我的手机被罗桀拿走了,现在还在他那里,我出门先买一个应急一下。”他看了眼唐逸荣,说:“你手受伤了不能开车,刚好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傅黎光不由分说,就推着唐逸荣一起下楼坐进车里。昨天晚上太紧张没有顾得上,今天上了车他们才发现,车里四处都是淅淅沥沥的鲜血痕迹,是唐逸荣的手受伤后流下的血迹。
看了一会儿,傅黎光先开口了:“这车待会儿我找个人开去洗洗,里边的东西也都换一遍吧,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他们又坐进傅黎光的车里,傅黎光发动车子,四平八稳地走在路上。车内是一片沉默压抑的气氛,两个人似乎都有话要说,但是却没有人开口。
“小黎。”唐逸荣先开口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的双手,手指扯着医用纱布上落下来的线头。尽管是一些细碎的线头,但韧性可嘉,唐逸荣用手指勾着,指腹还是勒出红痕。
他像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说这话:“你不用对我觉得抱歉。去救你是我自己愿意做的,甚至是我一厢情愿冒险,也许有更好的方法,比如告诉傅处,让他带更专业的人、用更保密的措施,我不是唯一的选择。所以你更不用因为我救了你然后受伤了而感到亏欠于我。没有,小黎,你没有亏欠。是我以前亏欠你,所以现在为你做这些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傅黎光开着车,听他说这话,心里觉得闷闷的。
唐逸荣却无所察觉,他继续说:“因为觉得亏欠我,所以想对我好点,弥补我,感激我,这些都不用做。从一开始就是我该对你说抱歉,小黎,你别给自己那么重的心理负担。你可以享受我对你的好,挥霍我对你的好,怎么样都可以。”
傅黎光踩了一脚刹车,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难听刺耳的声响,像傅黎光现在有如海中巨潮般涌动起伏的心情。
车被停在路边,即便系着安全带,唐逸荣也还是忍不住朝前栽了一下,他抬头看向傅黎光,才看到傅黎光抿着唇,一脸不悦的样子。
傅黎光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唐逸荣说得并没有什么错,他对不起他,心甘情愿跑去救他,为他受伤也甘之如饴。傅黎光没有架着刀逼迫唐逸荣来救他,更没有逼迫唐逸荣低头挽回,但傅黎光就是觉得不爽,非常不爽。
这种不爽好像不是由今天才开始,却好像是从今天,从唐逸荣开始卑微地、甚至无欲无求地同他说一些剜心刺骨的话的时候,才突然爆发出来。
“唐逸荣。”傅黎光喊他。
唐逸荣连忙应了一声,关切不已地问他:“你怎么了?”
“我特别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知道吗?”傅黎光把头埋在方向盘上,低声问。
唐逸荣一时间没理解傅黎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没有说话。傅黎光抬起头,瞪着眼睛看向唐逸荣,他眼睛里有责怪、埋怨、痛恨,也有一点茫然和委屈。
“我很讨厌你扮着苦情来低三下四地求我,我既讨厌你这副模样,也讨厌去想你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你这样,跟大街上任何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一样,让我看着特烦特没劲你知道吗?”
唐逸荣还是愣着,只是嘴微微张开,像是想给自己辩解,又无从开口。
“你知道我二十岁的时候为什么会喜欢你吗?因为你长得帅?因为你会得多?因为你教书育人有一套吗?都不是。因为我喜欢你看谁都矮三分那股牛逼劲儿,我看到你那个觉得你自己才是天下第一其他人都是狗屁的样子就爽。那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下第一,虽然你现在不是了,但我看到你这个鬼样子,我就咬牙切齿,我烦死你了,你懂吗?”
第58章
以傅黎光的眼光来看二十四岁的唐逸荣,他清瘦又清高。二十四岁的人了,不论是脸上还是气质里,都还夹杂着不合时宜的那股傲气。
傅黎光不会洗衣服,他要看不顺眼,傅黎光不好好教学生,他也要看不顺眼,傅黎光偷个懒,他还是要看不顺眼。
傅黎光时常怀疑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他能看顺眼的事情。
傅黎光并不是那种“全世界只有你敢这么对本少爷,本少爷记住你了”的夸张性格,他只是好奇,好奇为什么会有唐逸荣这样的人,唐逸荣又为什么要这么拽。
后来他发现唐逸荣的确是很厉害,他的瞧不起师出有名,旁人敢怒不敢言,连傅黎光也觉得既然他这么厉害,也不是不能忍忍他。
他想起初遇唐逸荣时,唐逸荣站在窄小昏暗的卫生间洗脸池前洗衣服,冷冷的一眼瞥过来,鼻尖和下颌都挺翘着,傲气不可摧。那场景傅黎光永生难忘。
所以傅黎光想到那样的唐逸荣,转头再看到如今这样缩手缩脚的唐逸荣,感到一阵怒从心起。唐逸荣以为自己卑躬屈膝就能让傅黎光满意,但反倒激起傅黎光更深的愤恨。
傅黎光怀疑自己的眼光。
以往,就算已经知道唐逸荣是个自私鬼,是个烂人,但唐逸荣永远强大自信,永远坚不可摧,会让傅黎光佩服他。既佩服他皮厚如城墙,心理素质绝佳,也佩服他的确是个高人。
但唐逸荣现在自己放逐自己,带着卑微乞求似的态度,会让傅黎光觉得过去十年都看走眼了。唐逸荣不再是他自己了。
唐逸荣还在消化傅黎光方才那通话。他低着头勾着下巴,嘴唇抿成一条线,像个做错事被老师批评的学生。
唐逸荣一直确信,十年前的傅黎光一定是非常非常爱他的。如果没有这个信心,十年后他也不敢肆无忌惮地上前倒追。
但傅黎光喜欢他什么,他一直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傅黎光看向他的眼神既羞怯又欢喜,像炸开的烟花,像春天里满山盛放的花骨朵。
如今他知道了,原来傅黎光喜欢的是那样的他。唐逸荣的手肘撑在车窗上,捂住了脸。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唐逸荣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古人诗文里那些文绉绉,又难以直言的心绪。
车窗外是挺拔的行道树,投下大片阴影,灌木丛修剪得精致整齐,整座城市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十年前唐逸荣走在那样的街上,也曾愤愤怀疑过不满过,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过这样的生活,而他只能那样举步维艰。十年后他成为整个城市里那1%的屈指可数的精英人士,他心头却依然空空荡荡。人心欲壑难填,而他总在错误的时间做出错误的决定。
唐逸荣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傅黎光面前哭得这么难看。父亲去世以后唐逸荣没有再流过眼泪,唯二的两次都在傅黎光面前——傅黎光总能让他隐藏在面具后的自己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