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扮相的老板站在台侧的暗笼里,微微眯着那一双横卧流波的丹凤眼,手指尖儿轻轻地在袖笼里打着鼓点儿。
他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一行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位公子哥真是上天赏饭吃的难得料子。
眼睛上的戏,浑然天成。
“似——介般——良辰——美景……”
悠悠的水磨调儿在厅堂里回环,燕十三的年纪也有些了,身段自然不如真真正正的戏子那般柔软得跟面条儿似的。但是戏楼的老板是最懂戏魂的人,由他操刀下手,选了这出戏,改了这折的动作,显得人再美好不过。
二楼雅座里的摆设像极了帝国的茶室,熏香铜炉里袅袅的青烟缥缈而起,穿着枫叶帝国传统服饰的中年男子半眯着眼睛看着观景窗外的戏子朱唇红颜腔调婉转。
【这个演娘子的人是谁?】
站在一旁的翻译立马躬身,恭敬道:“听说是戏台老板的大弟子,名字叫……白玉津的。”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他指了指台上的花旦,开了口。
【我们待会儿去后台看看。】
“是。”翻译又是一个躬身。
……
入相花帘子一翻,燕十三原本艳丽妩媚的眼神这会儿全都化作了一个字——累!
这时候正是秋老虎上头,身上披着一层又一层的厚重戏服,脖子胳膊儿统统都包在里面,哪里能不热?
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蒸笼子!
要不是燕玑的脸上出汗少,怕是这浓墨重彩的戏妆都要花成了一副奇形怪状的抽象画。
“笃笃……”
后台的卸妆室的敲门声响起时,穿着白单衣的燕玑正在取下头发上的点翠簪子。镜中人如诗如画,看起来面容艳丽得不可方物。
他放下簪子,对着镜子做出恰到好处的表情,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来自帝国的中年商客,慈眉善目,瞧着并不十分有帝国天下第一的傲气。
他笑了笑。
【白先生的表演真是精彩得很呐!鄙人明谷,特别热爱大周的文化,请多多指教。】
燕玑的一双桃花眼勾了起来,他颔首,凉薄的唇瓣开合,居然用同样的语言寒暄到。
【明先生过奖了,我师父他才是真正的精彩呢。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明先生被他这口帝国语震了一下,他惊讶到。
【白先生竟然会说我们帝国话?!】
燕玑颔首,微笑。
【我前几年跟着钱家的小少爷去过帝国。】
【那真是太好了,鄙人正想邀请白先生明日黄昏时分于夜光大酒楼一聚。鄙人对先生的戏曲造诣真的是佩服得很呐!想来钱先生也会很高兴见到先生的。】
燕玑:“……”
等等!啥玩意儿?!钱小少爷在不夜滩?!!
内心可以崩溃,表面却一定要不动声色。
燕玑依然十分镇定地继续点头。
【那真是非常荣幸,不过钱小少爷可是个大忙人,明先生还是不要去打扰了了吧?】
【不麻烦,不麻烦。钱君最近就是在忙跟我们会社合作的事,我要约他,他肯定乐意来。】
【那……真是……太好了。】
燕玑的眼睛微眯,桃花散开如明月清风直下。他咬着牙,心里却是在默默地祈祷着自己跟钱小少爷那个官迷财迷能够拥有足够的默契了,此事一旦穿帮,必然会给他姐姐引来一系列接踵而来的麻烦。
而本来她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
【白先生,到时请务必赏光。】
明谷一郎把话说完,燕玑就顺势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他的脸上笑容灿烂,可是心底早已经骂了千万句“娘希匹”。
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圆回来。
夜深人静,收拾好装扮,换上方便行动的服装,燕玑二话没说地翻了小楼的窗,从柱子上跳了下去。
可惜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居然在他这楼下摆了一个木头小板凳。燕玑光顾着看人了,这东西没有看清,一脚踩上去差点没被吓得脸朝地摔过去。
之所以说是差点儿,那完全是因为旁边木头檐子底下收腹抬头挺胸藏着一个人。
还能有谁?
燕十三爷的贴身副手卿小哥呀!
只见他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燕十三,拥了个满怀。他把头埋在燕玑的颈窝里,深吸一口气,道:“燕师兄,我全都知道了。”
燕玑在他怀里蹭蹭,一脸冷漠:“哦。”
“呵……”卿尚德一声轻笑,压着人道,“你姐姐的‘小可爱’告诉我的。”
“小朋友,你们最高安全员有没有交代你不要随便跟外人透露这个消息啊?”燕十三听见他笑,自己也笑了起来,“要是我把这话告诉我大姐,你们打入我们内部的人也基本上玩完了。”
卿尚德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要去哪里?我给你打个掩护?”
燕十三想了想,到底是没有拒绝。
两人坐上一辆人力车,卿尚德拍拍前面的小伙子,道:“走,去北街的行苑。”
【傻十三,爱一个人呢——不是这样的。你们应该彼此信任,彼此关心,而不是甜腻腻地整天呆在一块儿。你们是独立的人,更不幸的是,你们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注定了你们的之间,必定坎坷而曲折,也许前面都没有光明。】
行苑所在的北街空旷而寂寥,街边的电线杆子上贴满了白纸黑字,不是“支持土产”,就是“联新对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小道消息。
比如说这条——《大周最高杜丽娘,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消息上还附上了燕玑浓墨重彩的扮相,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怕是瞧不出来他是谁。
燕玑下了车,卿小哥跟那小伙子打了个招呼,两人都对着那张消息看了一会。
燕玑摸着自己的下巴道:“长得不像我。”
卿尚德闻言忽然侧过脸,死死地盯着他,道:“你长得真好看。”
燕十三的脸,瞬间就红了。他抿着唇,竭力板住脸,小声的跟蚊子似地道:“你喜欢就好。”
卿尚德:“……”
正常人在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回答“你不要瞎说”“哪里啊”这种话吗?
然后,他就只需要接着说“唯有你一人于我心底,哪里都好看,因为我心悦之”,最终达成表白成就,成功牵手燕大少。
这一边的燕十三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懊恼地一把撕下那张消息丢到一边,还暗暗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把拍照的负责人拉出来谈谈人生,让他知道知道燕城十三爷的名字代表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卿尚德正要去按行苑的门铃,燕十三及时地拉住了他,摇摇头,示意他跟着自己往这边走。
第四章 楼台戏子为谁笑(中)
行苑楼里暖黄色的灯光还亮着,似乎还有人在通宵。
燕玑带着卿小哥来到了一处矮墙跟前,他特意给对方指了指矮墙下的一个狗洞,狗洞很大,几乎有人小腿那么高。
燕玑十分想当年的自豪道:“这个狗洞,是我灵活运用了三十六计里的好几个计谋才搞出来的!当年要不是我,钱小少爷想要逃出来玩那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卿尚德:“……”
所以感情我们绕了一个街区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欣赏一个狗洞?!
燕玑一脸严肃地俯身摸了摸已经长满杂草的狗洞,痛心疾首道:“你别小看这个狗洞,这可是我们智慧的结晶!我们足足用了小半年,才把这个狗洞打造成明面上存在,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会怀疑钱小少爷通过它晚上逃出去玩的一个特殊的狗洞。”
“……”卿尚德,恕我直言,没有看出它哪里特殊。
“啊,文化博大精深,事实果真如此。”燕玑心满意足地拉住卿小哥的手,调头就走。
“……”
大周的老祖宗怕不是都要被你气活过来!
“等一下,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这个狗洞?”
燕玑回头看他,无辜道:“对啊,难道你还要钻一个吗?”
卿尚德:“……”
我认输,爷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于是,两个人最后翻了行苑的花园小矮墙。
钱小少爷其实今年也有三十几了,他已经是个沉稳可靠的对外商贸管事,不再像当年那个被燕十三怂恿机关算尽就为了能爬狗洞——出去浪的小少年了。
但是,当燕玑的一张妖精脸骤然出现在他书房的办公桌面前的窗户里时,他还是吓得手指一抖,将一滴墨水抖落在了重要公文上面。
好了,这份万字的内部公文他又得重新誊抄一遍。
光想想都手疼得要命。
钱小少爷咬牙切齿地把声音压在喉咙里,愤怒道:“燕——十——三!!!”
“哎哎哎,小点声,小点声,你也不想明天的头条是:世家子弟夜会当红戏子,莫非是个兔儿爷吧!”燕十三连珠炮似地吐出这一段儿话,嘴皮子那是相当的利索。
钱小少爷沉默了一瞬,还非常有默契地补充道:“然后再过一天,全世界都知道了两世家子弟苦苦相恋二十年,他竟为他沦落街头,即使沦落风尘也咬牙不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