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之年,临着古稀。
大院里其他老友的孩子们都满地跑了,对着他这个孤寡的老头儿倒是出奇的亲近,知道他没儿没女的,还家家户户地来找他一块儿过年。
这些孩子虽然各自都难免有些无伤大雅的缺点,但是他们也不过都是孩子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更没有什么坏心。
可是,在那些孩子的那种年纪上,像燕玑像卿尚德,他们都已经开始在连基本的秩序都不那么分明的社会上摸爬滚打了。
也难怪那些孩子会心疼他这个糟老头子,说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人,一代人就吃了两代人的苦。
都是懂事的好孩子。
大周有他们在,他也可以放心地来找燕玑了。
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
太好了。
只可惜时间有点儿不对。
卿尚德看着眼前年轻气盛的燕玑,忍不住摇了摇头。
太年轻了。
这让他怎么下得了口啊?
“你先上去,上去了以后小心些,别叫铁丝尖儿把皮给划破了,我在下面接着你。”燕玑的声音唤回了卿尚德的惆怅。
也就是他不知道卿尚德在想些什么。
燕玑要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话,怕不是要对着他“呸”一脸的唾沫,问卿尚德不好意思下口,那他倒是好意思装嫩喊“哥哥”来的?
不要脸!
可惜,燕玑并不知道。
他不仅不知道,而且还站在卿尚德的底下,发自内心地担忧着被他托着往上爬的卿尚德。
墙高,危险。
也只有关心,才会担心。
“放心。”
卿尚德熟练地扒着墙壁,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些陈年的陌生感,不过没有用几秒钟他就回忆起了那种感觉——爬学堂的高墙的感觉。
“没事了,上来吧。”卿尚德在那一片毫无立锥之地的地方竟然神奇地找出了一块儿地方站稳,还硬生生地给后面要上来的燕玑给挤出了一块儿地方。
燕玑:“你自己小心呐!哥哥这就上来!”
他说出“哥哥”这两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竟然洋溢过一丝丝别样的甜蜜。
“唰唰唰!”
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燕玑就助跑又踩着墙面,三步两步地翩若惊鸿般地飞上了墙头。
卿尚德愣是不敢眨眼。
这是他曾经错过的那个燕玑。
神采奕奕,风流多情少年郎。
他们头顶着漫天的星河绚烂,他的眼睛里也都是星河倒影无双。
不过,卿尚德不知道,在燕玑的眼中,他的眉目里也是满满的璀璨光芒。
燕玑飞身落定,两个人相视一笑,笑着笑着,燕玑就是又伸出手摸了摸卿尚德的头。
暖风吹过湖畔的摇曳婀娜的杨柳叶与静静开放的睡莲花,掀起他们两人的衣角,带来若隐若现的香气。
“哎,小子,我今天不如就在你宿舍里睡了吧?”
“啊?”
卿尚德的大脑嗡了一声。
“怎么?你还不乐意?”
燕玑撇了撇嘴。
“不不不……我……我很……很乐意的,燕……哥哥……”
“欸——乖。”
卿尚德的心肝儿都跟着颤了颤。
……
直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卿尚德醒了过来,还盯着自己眼前的这片略显老旧的天花板,茫然了很久。
他不敢别过脸。
因为他害怕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梦里的燕玑很好,站在校门口遇见了千里迢迢满身风尘赶来正准备入校的自己。他们没有擦肩而过,反而莫名其妙地对上了眼,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一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大哥跟小弟。
他还见到了很多老友年轻时的模样,都挺好的,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
燕玑被头疼疼醒的时候,瞬间就感觉到了身旁的人的存在。
他捂着额头,刚想一脚踹过去,让卿尚德给他端一杯水来的时候,堪堪在脚即将踹到卿尚德的那一瞬间强行收住了动作。
这个人还不是他的卿小哥。
眼前的卿尚德还只是个孩子。
燕玑的头更加疼了。
疼到一定地步的时候,燕玑都躺不住了,一个轱辘地坐了起来,手还按在卿尚德的大腿上。
毕竟是硬邦邦的行军床,睡两个男人实在是有些勉强,也亏得卿尚德还是个营养不良的少年身量,这才能够让两人好好地躺下来睡上一觉。
“卿尚德?”燕玑到底是松开了放在卿尚德大腿上的手,转而扶着墙出声唤他,看看对方到底是醒没醒。
卿尚德躺在那里,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眼睛里突然之间放射出了太过惊喜的目光。
他偏过头,死死地盯着年轻俊美逼人的燕玑,哑着嗓子道:“你没走?”
燕玑拍了拍他的胸口,在一阵接着一阵的头疼里竭力扯出一个微笑道:“想什么呢?我睡得好端端地,走干嘛?”
卿尚德的嘴唇颤抖了好半天,愣是没有憋出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跟他同宿舍的对床同学被他们两的声音给吵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朦胧道:“怎……怎么了?怎么了?”
燕玑闻言,将自己的大长腿一伸,跨过还躺着的卿尚德的身体,用一种略带暧昧的姿势拂过了他的身体上方,一步跨到了床边。
他换了坐姿好生在床沿坐下,接着十分训练有素地捉住旁边床头挂着系皮带的裤子就穿了起来。
燕玑一边穿,皮带扣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他一边板着脸,对那个同学就是劈头盖脸地严肃教育道:“你们这一届的学生不行啊。心也太大了,连我晚上过来尝试潜入都没有察觉到。万一我是敌人,你们这个时候都已经被割喉了,哪里还能好好活着?”
床边的长马靴傲然挺立,窗外熹微的第一缕天光正好照耀在其上,熠熠生辉。
那个对床同学瞬间就清醒了。
虽然是清醒的,可他依然处在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状态之中。
“哈?”
燕玑没有管他,反而自顾自地给自己穿起了靴子,同时嘴上也不停:“还好今个儿来的人是我——”
“要是换了你们的张天虎学长,怕不是要被连夜拉起来越野去,啧啧啧。”
张天虎会不会让他们越野去,卿尚德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他现在的情况有点尴尬。
这一具太年轻的身体,它居然经不起燕玑这种连意都没有的毫无意识的“撩拨”。
起反应了。
卿尚德默默地拉过被子给自己裹好,深吸一口气方才从床上坐起来,看向这个年轻时的燕玑。
晨曦的光漫过他的鼻尖,打下挺拔的阴影,伴随着细碎修长的浓密睫毛的暗色,显得那么的冷峻。
燕玑这个时候转过头来拍了拍卿尚德的肩膀,对他说:“我走了。”
“啊?”卿尚德起先是一愣,接着又用最快的速度掩饰道,“哦……嗯,知道了。”
燕玑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睡迷糊了,一边往窗户的方向走,一边狠狠地踹了剩下几个人的床铺,压着声音道:“快点起床。”
“待会儿他们肯定得来给你们一个下马威,准备好一点!不要被杀鸡儆猴了!”
——最重要的是,不要连累他的卿卿受罚。
话音未落,燕玑就从打开的窗户上跳了出去,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
在听到燕玑的提醒以后,卿尚德才想起来,学校里确实是有给新生“下马威”的传统。
还不是一般的“下马威”。
南府学堂有学生会,全名学生风纪自主管理委员会,主要的成员是第四年的学长跟第三年的优秀学生。
照理来说,燕玑算是第三年的优秀学生,更何况还是唯二精英班的人,他也应该加入这个学生组织的。
但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加入这个组织,他的大名还一直挂在学生会的重点关注名单里——当然,这份名单在学生会内部人员的私底下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死亡黑名单”——这并不是说燕玑这个人需要他们努力去规范,而是意味着在遇见燕玑的时候,他们最好要绕道走。
否则,后果很严重。
所以,燕玑的代号是——“阎王”。
卿尚德第三年的时候就以文课武课全优的成绩进入了学生会,同样,他也是在那个地方遇见了后来的总联络上官跟叶谋人。
总联络上官跟燕玑是同期,已然是个第五年即将毕业的老学长了。像他这样的老学长根本就不应该在学校里待着了,家里有关系背景的早就回家发财去了,寒门出身的也应该早就找到了高就的地方了,心里有理想抱负地也开始着手留洋入仕——谁会跟他那样留在学校里累死累活呢?
然而,卿尚德在进入学生会以后就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学生会内部似乎因为某件事情的发生而呈现出一个断层。
大部分他见到的学生会成员都是第三年的优秀学生跟第五年的老学长,从前做为中流砥柱的第四年学长们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基本上就没有在学生会里出现过。
这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