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至瑶没有回答。他当然不是舍不得一张半旧的写字台。绛红桌面像一泊不新鲜的血,他是不想看到苍白的何殿英坐在上面。
何殿英拍拍屁股,上下又看了余至瑶两眼:“收一收你这怪脾气吧!除了我,谁还能这么惯着你?少爷的性子奴才的命,我看你家老爷子对你打的还少!”
余至瑶猛然抬头,一张脸登时就沉下来了:“你说什么?”
何殿英迈步走向门口:“我说我找陈律师去,有问题吗?”
天明时分,余公馆传出了余朝政的死讯。
猝死,死因如果不是脑充血,就必定是心肌梗死。公馆内的仆人得了自由,很识相的各忙各的。
余朝政在十年前就给自己定下了一副金丝楠的棺材,棺材当时的价格不算高,他认为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又因为先前闹过一次中风病危,所以寿衣也是现成的,翻出来就能穿。
给余朝政擦身的人是哑巴。余朝政毕竟是颈骨断了,不得好死,而余至瑶虽然不怕旁人闹事,可是能够避免的麻烦,还是尽量避免为好。哑巴胆子大,让他去他就去。一脸坦然的摆弄着余朝政的尸首,他是真的不怕。
接下来的几天,余公馆热闹成了一锅沸粥。余朝政的老伙计们乘坐汽车赶过来,一路哭天抢地。和余朝政混了一辈子,他们已经全部有头有脸,在外提起来,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余至瑶怕的就是这帮老家伙。和老家伙们相比,公馆后院那一批老姨太太倒还好处理。何殿英一直没再露面,只派出十几名亡命徒守在余公馆。亡命徒就是亡命徒,一身杀气。余至瑶不能把这样的人放在明面上,下棋似的,他把这十几个人东一个西一个的安排了,不许他们随便露面。
停灵到了第二天,公馆内开始有暗流涌动。有“叔叔”当面质问余至瑶:“二少爷,怎么不找个医生过来瞧瞧?人总得有个死因啊!”
余至瑶知道这些人从来不拿自己当一回事,余朝政都不把他当人看待,还怎能要求旁人对他高看?披麻戴孝的站在“叔叔”面前,他冷着一张脸:“死就死了,难道医生还能让他起死回生?”
“你这孩子,这叫什么话!我知道你心里没有你爹,混帐小子,你爹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可好,就知道记仇!我不和你讲,等大少爷回来了,让大少爷说话!”
余至瑶不说话,耳边听得外边一阵喧哗——是陈律师到了,带着遗嘱,然而不能立刻宣布,因为要等大少爷到场。
如此到了第三天,余至琳还是杳无踪影,可余朝政已经开始发臭,不能再等了。
余至瑶并没有哭。人人都知道他们父子是冤家,他简直懒得伪装悲痛。风风光光的把余朝政埋进土里,他感到了一阵痛苦的痛快!
正如何殿英所说的那样,他熬出头了。
在余朝政下葬的当天下午,余至琳风尘仆仆的到了家。
余至瑶不哭,他也没哭。留学七年了,他对家的感情已经淡薄。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旅途颠簸,他回到家后的第一句话是:“天津卫变了样子。”
第二句话是:“爸爸没了?”
第三句话是:“给我杯水,我渴死了。”
余至瑶换了一身黑色长袍,走出来迎接他。他一边从仆人手中接过茶杯,一边抬头望向余至瑶:“弟弟,你长得这么高。”
余至瑶也在打量兄长。余至琳不像余朝政,像余太太,是个结结实实的中等身材,戴眼镜穿西装,皮肤白皙,五官平淡。打扮好了,他就好看一些;打扮不好,他就难看一些。
咕咚咕咚的喝下半杯香茶,他继续说道:“我没有联系到三妹。听说是在三月份时,她和妹夫一起去了夏威夷。”
把茶杯交还给了仆人,他对着余至瑶又说了一句:“哇,弟弟,真高。”
余至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位大哥——大哥没欺负过他,可也没救过他。大哥不算坏,只是性格是一种冷冷清清的热情,换言之,就是不讲感情。
“是上午下葬。”他开口说道:“天气热,实在是等不得了。”
余至琳脱下半旧的西装上衣,深以为然的点头:“你做得对,应该如此。爸爸是因为什么疾病走的?”
余至瑶迟疑着答道:“夜里猝死,大概是脑充血。”
余至琳双手合什抵到眉心,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呼出来:“愿爸爸走的安宁。”
余至瑶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不但无话可说,甚至手足无措。轻轻咳了两声,他说道:“大哥,你回来的正好。陈律师一直守在这里,等着宣布遗嘱。”
余至琳想要先去给父亲上两柱香,不过他认为上香这种事情,无非是个仪式,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从裤兜里掏出一条不干不净的手帕,他一边擦汗,一边答道:“好,那我们去见陈律师,不要让人家久等。”
第5章 话不投机
陈律师不安的坐在余家客厅里,手里捏着一只信封。他和马律师都是余朝政生前倚重过的,马律师一直不出现,这惹得其余人等十分不满,认为姓马的太不讲究了。
余至瑶和余至琳并肩坐在大沙发上,余至琳离家七年,这时自然要先向在场的众位叔叔问好。叔叔们以为老大出洋七年,又是学成了一位双博士,必定不凡,然而此刻一瞧,见他既谈不上派头,也未见有何风采,只是比当初在家时更白胖了而已。
等到余至琳做完一圈寒暄,陈律师终于是忍不住了。急急的撕开信封,他抽出遗嘱展开来,清清楚楚的读了一遍。
待他读完,听众们的表情一起变幻多端,全没了正经颜色。
余至瑶一动不动,神色木然。余至琳则是一脸惊讶,起身走到陈律师那里要过遗嘱,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然后他抬头望向叔叔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爸爸病糊涂了?”
当着余至瑶的面,叔叔们愕然的一拍巴掌:“是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余至瑶垂下眼帘盯着地面,知道这些老家伙都不把自己当个人看。自己还坐在这里,他们就肆无忌惮的开始议论起来了。
如果让“老家伙们”自己选择新主人,那他们显然更偏重余至琳。大少爷,从小看着长大的,又精又灵,爱说爱笑,谁不喜欢?扶植大少爷继承家业,他们心甘情愿。至于二少爷——二少爷也算是余家的人么?
有人一眼盯住了余至瑶:“二少爷,遗嘱肯定有问题,这些年大少爷和三小姐都不在家,所以你务必要解释一下!”
余至瑶抬头望过去,心里记住了对方:“遗嘱是他定的,我先前并不知道。”
陈律师也在旁边帮了腔:“这个……的确如此,遗嘱一直是在我的手中。这种秘密,我总是能够为余老先生保守的。”
陈律师一介文人,说起话来轻飘飘的没有力度。而未等旁人开口,余至琳忽然走到余至瑶身边,又坐了下来。
“弟弟呀。”他抬手拍了拍余至瑶的大腿:“我问你一句话,好不好?”
余至瑶听了他这语气口吻,忽然打了个冷战,好像吃了一口太腻的冷奶油,甜的恶心:“好。”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穷了,你帮不帮?”
余至瑶戒备的看着他:“当然会帮。”
余至琳听了这话,就转向前方,对着众人一笑:“兄弟感情,总比一纸遗嘱要重。爸爸既然这样定了,那我就遵从他老人家的遗愿。诸位叔叔也不必为我鸣不平,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
说完这话,他又笑微微的扭头看了余至瑶:“弟弟,爸爸把一生的事业都留给了你,你要努力哟!”
余至瑶正视了余至琳。余至琳的眼睛活泼有光,光芒是浮着的,下面藏着什么,他不知道。
很谨慎的斟酌了言辞,余至瑶怕露马脚,所以并没有说出动听的话来,只干巴巴的答道:“好。”
余至瑶想要通过今天这一次机会,把余至琳那一派的老家伙认清楚。可是余至琳忽然服软,这就使得旁人没有立场再做议论。
余至琳挽起衬衫袖子,自顾自的走去落泪烧香,又乘坐汽车出门前去坟地。傍晚时分他回来了,很自觉的要回家睡觉去——余公馆现在属于余至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老家伙们这时已然各自散去。余至瑶换了西装,倚着门框站住了,躲躲藏藏的看他:“吃过饭再走吧。”
余至琳提着随身携带的皮箱,站在原地怔了一下,随即笑了:“好,新房子一直没人,我回去大概也是挨饿,不如在你这里先填饱肚子。”
在餐厅里,余至瑶走到首席位置,慢慢的坐了下来。
余至琳看了他这举动,心中十分了然。自己还在,他就忍耐不住的占据了父亲的位置,这种小人得志的举动,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及至饭菜被仆人端了上来,兄弟两人便开始相对用餐。菜很丰盛,可是余至瑶的筷子只落在盘内的边边角角处,夹那散碎菜肴。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好菜向来没有他的份,在余朝政和余至琳面前,他只有尝尝滋味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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