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睡得不怎么舒服,俊朗的眉峰轻轻地蹙起,像是怀着很重的心事。分明是那样灿烂又耀眼的少年,忽然露出这样不甚愉快的表情,实在不合时宜。
同样不甚愉快的江行舟,此刻忽然就感到心尖儿一颤。
他垂眸看着沙发上熟睡的人,沉默了半晌,最终拉过一旁的小毛毯,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第56章 垃圾场
弄堂里的片段拍摄结束后,歇了几天,两人又开始筹备下一段重头戏。
那天在弄堂里只拍摄了下午工作结束和夜晚收工时的画面,而这中间的一段空缺,就是管理员去往垃圾填埋场的过程。
原沅在写剧本之前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决定在申城一个规模较大的老式垃圾填埋场内进行拍摄,希望借此反映出垃圾处理过程中的真实状况,表现垃圾分类人员工作的艰辛,同时呼应了环保这个大主题,起到一定的警醒作用。
但在江行舟的版本中,在拍摄老式垃圾填埋场的基础上,他又瞄准了另一个新式固体废弃物综合处理中心。这个中心是在垃圾分类推行前夕才正式成立的,在原有垃圾场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改造和升级。
他构思了一个发生于不同时空的对比蒙太奇,通过后期剪辑和滤镜调色,在二者之间进行交叉对照,用直接的镜头语言凸显出垃圾分类实施后对于城市的真正影响。
原沅对后期并不精通,能用软件剪出一个完整的片子,对他而言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自然做不到像江行舟一样缜密。所以在听完江行舟的构想之后,他除了“牛逼”之外也发表不了其他任何高见。
两人的第一站定在城郊的一座老式垃圾填埋场,目前主要用于对干湿垃圾进行分类处理。这座垃圾场还沿用过去的管理方法,内部管理并不严格,甚至不需要任何审核条件或是拍摄许可,他们一路上几乎畅行无阻。
尽管在来之前,原沅做了大量的资料查询,已经对这里的环境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身临其境时,感官上的冲击依然是具有震撼性的。
这是一座面积巨大的垃圾填埋场,位于荒郊野岭之中,一眼甚至望不到尽头。密密麻麻的垃圾堆叠在地上,或铺成平面,或堆成小山,远处有一辆辆巨型垃圾车来来往往,整整一车的垃圾倒入这里,却微不足道得仿佛一滴水汇入湖泊。
即使两人都早有预见地戴着口罩,但此时此刻,原沅的鼻尖依然无可遁形地被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包围,成千上万吨的干湿垃圾,散发出的绝不仅仅是寻常垃圾堆里的气味,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腐烂酸臭,一时间让人头晕目眩。
原沅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江行舟,江行舟也在看他,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相机,开始调试镜头。
原沅于是也没开口,穿好垃圾分类管理员的外套,又戴上一双故意做旧的白手套,跟着江行舟进了垃圾场。
垃圾场中间有一道矮栅栏,将干湿垃圾分隔开来。湿垃圾附近腐臭更为严重,蚊蝇遍地,密集地飞在低空中,发出一阵怖人的嗡嗡声。但原沅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却被江行舟半路拦住了。
他正疑惑,就见江行舟的眼神正望着不远处的垃圾边沿,原沅于是也扭头去看。只见那里有一群大大小小的野猫野狗,正在垃圾堆里翻找和捡拾食物。
江行舟说:“离它们远点,这可不是学校里的那些。”
原沅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走,找到一块没什么人的地方,冲江行舟扬一扬手:“可以了。”
江行舟于是在远处架好三脚架。这里的镜头依然是一些远景,重点在于展示垃圾场,而非原沅本人,所以他其实不必表现得太卖力,但为了尽量还原片段的真实性,他还是努力地像个真正的垃圾分类工作者一样,在湿垃圾堆里翻找着被错误分类的身影。
鼻腔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腐臭气味,原沅努力地忽视胃里疯狂翻滚的不适感,不知道多久后,江行舟那边终于喊了停。
原沅这才直起身来,朝江行舟走过去,皱着眉抱怨道:“熏死我了,江导,你见过这么敬业的男主角么?”
江行舟看了他一眼:“辛苦了,晚上请你吃饭。”
这会儿口罩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原沅就更看不出来他脸上的情绪了,只觉得这话落在自己耳朵里,怎么听怎么轻描淡写,忍不住小声嘟囔:“每次都是请吃饭,能不能有点儿新意啊。”
没想到江行舟把这句嘟囔听到了心里去,居然垂眸看着他,认真道:“那就再给你个惊喜。”
这可不像是江行舟能说出来的话,原沅瞬间瞪大了眼睛:“惊喜?什么惊喜?”
江行舟低头去收三脚架,语气讳莫如深:“今天表现得好就告诉你。”
“小气鬼,”原沅嘴上这么说着,藏在口罩后面的嘴角却已经不由自主地绽开一个笑容,“哄小孩儿呢你?”
他原以为江行舟不会再理他了,没想到对方又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两岁么?”
原沅怔了一下,随即再一次笑弯了眼:“被你发现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了一旁的干垃圾分类区,空气瞬间就比刚才清新了不少,原沅一时间领会到了一丝垃圾分类的重要性。
干垃圾场内依然堆积如山,旁边不远处有几座板房,附近围着几个小孩子,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五六岁,小的甚至刚学会走路,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这会儿扎着堆,席地坐在垃圾场边沿,在里面翻找着什么。蚊子、苍蝇和千奇百怪的虫子就围绕在他们周围,孩子们却好似浑然不觉。
看到这副场景,两人都是微微一怔,紧接着就不约而同地走上前去。他们如今几乎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原沅下意识地看向江行舟,还没开口,就见江行舟对他轻轻颔首,然后举起了相机。
原沅于是在镜头的注视下走上前去,和那几个孩子搭话:“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几个小孩子都抬起头打量他,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问:“你是新来的?”
很明显的老家口音,一听就能发觉与这座江南城市的格格不入。原沅点了点头,小孩子们就很热情地招呼他:“这一批是刚送来的,好玩的可多了,要一起捡吗?可以分你一点。”
原沅是个很会讨小朋友喜欢的人,言谈之间,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得知他们就住在附近的板房里,父母都是垃圾场的分类工人。他们跟着父母一起,从早到晚地在这座垃圾场里待着,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在这里翻来拣去,每天都能找到许多属于他们的新奇玩意儿。
在一般人家的孩子上幼儿园的年纪,他们却日复一日地坐在这里,这片垃圾填埋场就是他们唯一的小小天地。他们与蚊蝇、野畜为伴,不知道什么是污染,更没听说过细菌为何物,天性使得他们在这里仍能找到欢娱。
直到回去的路上,原沅的视线依然久久地徘徊在车窗外那片令人触目惊心的垃圾海洋里。
作为全国的经济中心,这座城市居住着数以千万计的人口,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产生上万吨垃圾。原沅曾经觉得这些磅礴的数字都离他很远很远,但是现在,它们似乎就近在他的眼前。
此时此刻,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正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城里的人们正忙于工作、社交,出入于琼楼玉宇之间。但就在十几里开外的地方,有几个家庭驻扎在垃圾填埋场里,他们的孩子正在从垃圾堆里翻找出玩具。
夜幕越来越黑,直到窗外的荒郊野岭都变得模糊不清,原沅依然没有转过头来,难得地沉默了很久,久到连江行舟都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很惊讶?”
原沅下意识地一愣,少顷,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环境看起来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没想到还会有人住在这里。”
“多艰苦的环境里都有人生存,”江行舟轻轻叹了口气,又看向原沅,用调侃的口气安抚他,“小开。”
原沅笑了笑,没说话,半晌才问:“你刚拍的那段,真的能剪进去?”
江行舟反问:“为什么不能?”
“会不会有点儿……”原沅一想到刚刚那几个小孩子的穿着打扮,心头就感到一阵说不出地堵,“太写实了。”
“没有写实,哪来的反思。”江行舟说,“过于沉重的写实当然也不行,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新式处理中心。”
原沅先前以为江行舟的这个想法完全是出于艺术手法的需要,没想到还有这个层面的考量,一时间恍然大悟:“所以你是为了过审?”
说完,他就忍不住自问自答地感慨道:“不愧是未来的新生代导演,真有觉悟。”
江行舟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又安慰他说:“不用难过,垃圾分类已经很大程度地减轻了人工负担,再落实一段时间,这些人工填埋场很快就会改造升级,实现全机械化。”
原沅怔怔地望着他,再次感叹:“如果不是跟你拍了这个片子,我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垃圾分类还有这么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