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霏承还是老样子,那么闪闪发光,那么彬彬有礼,那么不近人情。
左融几次思考着陆离的问题,几次想要和孔霏承对视。但一对上那双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的眼睛,他就觉得心虚,眼神开始不自觉地飘忽。
结果一整节课下来,一次都没能成功对视三秒,而且一对视脑袋里就一片空白,根本没办法思考问题。
左融暗骂自己没用,无力感再一次将他吞没。
没有一个天之骄子能够坦然接受失控,当本应该绕着自己旋转的卫星突然脱离轨道时,他们会焦躁,会不安。
而现在,他就被这样的不安笼罩着,现下对于这份感情,他的恐惧大于期待。
星期天晚上,后海的一家酒吧里有一场小型室内演唱会,演出的是一支小有名气的摇滚乐队。左融之前在左乐生日的时候听酒保说了这件事情,当即就决定要去。
寝室里没有其他人喜欢摇滚,于是他自己开车去了酒吧。这里相当热闹,比之前左乐过生日的地方大不少。
到达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了这里,而他穿着高领毛衣和呢子大衣,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在别人看来,他一点也不“摇滚”。
左融一直觉得,其实摇滚从来没有死过,音乐永远历久弥新,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音乐类型突出重围。
而真正死了的,是每个人纯粹追求音乐的灵魂。
人们给音乐赋予了太多的附加条件,反而丢失了最初的本心,也因此有了太多的偏见。
没有人想听满是纹身的背心肌肉男演奏小提琴,也没有人会相信斯文乖巧的三好学生酷爱工业金属。
然而这位三好学生的歌单里,最常播放的就是37.5。
左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后排,看着演出开始,听着一首首歌被弹奏,被演唱。
他不跟着旁人一起摇头晃脑,也不靠酒精和尼古丁带动情绪,他所在意的一切只是音乐。
令人晕眩的灯光,有些污浊的空气,配上舞台上那些人皮质的着装,还有夸张的妆容,多么经典的“摇滚”刻板印象。仿佛失去了这些要素,摇滚就不再是摇滚。
“鸟笼逻辑。”看着眼前纷杂错综的光影,左融心里想到的是这四个字。
一只漂亮的鸟笼挂在房间里,但它是空荡荡的,人们总是会问鸟在哪儿,没有人认为它只是个装饰品。
左融从不觉得自己能免俗,自身所属的人类群体,总是喜欢用惯性思维思考问题,过度解读的结果就是忽略了事物的本质。
他喜欢简洁干净的着装,言行举止总是优雅得体不逾矩。就是这样一个“拉斐尔”风格的鸟笼里,住着一只从蒸汽中降生的小鸟。鸟笼和鸟不会改变彼此,它们和谐共处。
他认认真真地欣赏着演出,自始至终眼不错看。正在演奏的音乐迎来了一个高潮,台下的人们比刚才更加兴奋,甚至开始骚动起来。
虽然已经尽量远离人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搡了几下,后面还有一个人猛地撞到了自己背上。
他条件反射般转过身去扶了一把,那人这才堪堪站稳,抬头对他说谢谢。
两人四目相对,这才发现对方竟然是熟人。
左融呼吸一滞,那样一张脸,除了孔霏承大概也没有别人能长出来了。
在一场这么小众的室内摇滚演唱会上,遇见疑似暗恋对象,而且他还是个拉小提琴的人,这样的概率有多大?左融一时间给不出答案,只觉得缘分这种事真的很玄妙。
“左融?你怎么在这儿?”孔霏承虽然疑惑,但还是保持了很好的教养,主动开口搭话。
两人换了个更加偏僻的地方,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是来听歌的,孔助教你也……喜欢摇滚?”左融问他。
孔霏承笑笑说:“对呀,没看出来吧。不过你也是深藏不露啊,还以为你会喜欢古典乐呢。看来咱们俩品味还挺像的。”
是啊,是挺像的,都是感情缺失的冷血动物。
左融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之前在迎新晚会上看过你拉小提琴,还真是没想到你会喜欢摇滚。”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总觉得孔霏承的小提琴里缺点什么,现在回想起来终于明白了,他大概是和自己一样,缺少对这件乐器和这个音乐流派的热爱。
这么说来,两个人还真是很像。
他们并排坐在一个双人沙发上,距离隔得并不远。酒吧里的温度不低,两人刚才都脱掉了外套,现下彼此的体温轻易透过毛衣的孔隙,互相做着交流。一个轻微的动作,手背就碰到了一起,接触的那一小块皮肤瞬间升温到37.2摄氏度。
左融扭头时,发现对方正在饶有兴味地打量自己,仿佛想把自己看透,而那个眼神里是让人讨厌的胸有成竹。
他下意识地想躲避,却突然想到了陆离的话,于是一咬牙对视了上去。问题的答案总归是要知道的,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孔霏承感到了些许意外,他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这样眼神坚定地看过来,这让他一下子闪了神,眼里的戏谑都消散了几分。
左融逼迫着自己不许移开目光,看着那双明明在灯红酒绿中却显得格外澄澈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疯了。
那双瞳仁里明明筑起了那么深的城府,但他现在却只觉得可爱,仿佛那里面有一处泉眼,再多的污秽落进去也会被洗刷干净。
“爱情是盲目的,恋人们都看不见。”他觉得莎士比亚是个哲学家。萨尔茨堡的盐让司汤达的树枝变成艺术品,一起赏月的人让村上春树的月色变得格外美,情人眼里出西施,乌鸦像写字台。
所有这些以前看来毫无逻辑的内容,就在这一个眼神里变得顺理成章。
这大概就是“晕轮效应”。
当你先入为主地觉得一个人好,那他的优良特质就像月亮的光环一样,向四周弥散开来,从而遮盖住了其他不好的部分。
孔霏承身上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却被这双眼睛的光芒完全遮盖了。
这本是一种以偏概全的认知障碍,但在这一刻,左融觉得孔霏承不是被光环围绕着,他本身就是光源。
想抱他吗?
想。
想亲他吗?
想。
想和他上床吗?
恨不得就是现在。
左融压下心中的邪火,深吸一口气,对他说:“孔助教,得罪了。”
孔霏承还没搞明白这几秒钟里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正想开口问个究竟,却突然被他封住了嘴唇。
左融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他遵从了本能的指引,亲得粗暴且丝毫没有章法。
这个吻的体验并没有梦里那么好,自始至终两人的嘴唇都在颤抖,一个是因为紧张,一个是因为震惊。
但他终究是没敢张嘴尝一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甜的。
孔霏承足足用了十秒才从初吻被夺走的震惊中缓过来,立马把他推开,手上一点都没留力。
左融被推地向后倒去,后背狠狠撞上了沙发扶手,隔着厚厚的海绵都感到一阵明显的钝痛。
身旁的孔霏承端着一杯冰水往下灌,手还在不住颤抖。
看到他这个样子,左融突然觉得心疼。他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孔助教……”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带了点哭腔。
“你,喜欢男人?”孔霏承的声音都在颤抖。
左融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那么刀枪不入、那么满不在乎的一个人,会被一个吻吓成这样,更加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孔霏承气极反笑,“我就是男人啊。”
左融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傻话,赶紧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我只喜欢你,没喜欢过别人,不管男的女的,都没喜欢过。”
孔霏承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绝对不能慌,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他用冷静的声音说:“左融同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喜欢女性,所以抱歉,没办法回应你。我们俩都是成年男性,也不存在谁吃亏,所以今天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他站起身来,把大衣披上对他说:“就这样,我先走了,你继续享受音乐,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左融怅然若失,这下倒是知道答案了,自己的确喜欢孔霏承。但现在想来,他恐怕是再也不想理自己了。
这个代价有点大,大到让他觉得难过。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悲伤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让他喉头发紧。
孔霏承情况更差,走到停车场的时候还是浑浑噩噩的。一直以来自诩百毒不侵,却被一个刚成年的小男孩儿亲得七荤八素。
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追求数不胜数,男女都有,在美国留学那几年更是有不少男人对他感兴趣。
但他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人,并不是因为讨厌同性恋,反而是因为过早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