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长大成人了,变得可靠了。或许她真的能够一直站在朔夜身边,就像朔夜一直陪着她那样。
桐笙拉起朔夜的手贴着自己的额头,说:“这是铜元镖局内部矛盾,是林天成抓着大权不放,林威便起了歹心,伙同另外两个镖师一起夺权,因此镖局里发生血案。眼下林天成和林威已死,两个镖师在逃,铜元镖局倾尽所有人力追缉凶手,却不得其果,最终只得对外宣称林天成与林威不幸染病身亡。”
这一席话使得朔夜目光清明了许多,她即刻照着桐笙所说的去改,虽然这说法少了太多细节,但她可逐渐调整,总能改得完善的。但困扰朔夜的并非这一条人命的事,而是不知道要怎样回去面对时雨。思来想去,她只想到去请谷雨帮忙,正巧谷雨就住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
时雨制的药很有效,只这一段时间,桐笙的伤口几乎都不再流血。半夜里,朔夜来回跑了好几趟,换了好几盆水才帮桐笙把身子擦干净了。给桐笙换干净衣裳时,朔夜告诉她明日她们要动身去找谷雨。桐笙失血过多,那纸白的脸上做了个笑容,当真是在笑话朔夜。“大师姐这是不敢回去见师父,所以求别人帮忙求情?”
朔夜满腔尴尬,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桐笙仍旧笑道:“又不是小孩子,怎还会有这种行为?”
“我……”朔夜咬了咬唇。“我只是想让谷雨帮忙去地府看看,想让她想办法帮林天成和林威投个好胎,这样我的罪也会轻些。”
不知怎的,桐笙的表情陡然变得难看。朔夜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说,倒是她又问起朔夜为何会在此处。朔夜想了想,回答她:“从你说想离开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特别是你第二次提起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离开,但我觉得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在竹屋比试过之后我更确定了这个想法。我总有感觉,或许你走后再回来的可能性很小,但又不能改口说不让你走。于是我只好给了你一个香囊,叫你随身带着。”
“香囊?”
“它并不普通,它是用一种特制的丝线缝合的,你带着它,我便能知道你去过些什么地方。那天送你下山后,我回去把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了长盈和素鲤,然后一路跟你至此……我晚了你一天到这里,知道你每天大概都要做些什么,但我没想到、你的目的竟是杀人……”
桐笙略显苦涩表情。“我为杀人而来,你知道后是否失望了?”
朔夜摇摇头。“直到刚刚我才知道你的真实目的。前几日开始你每晚都出门,我跟了两天,只发现你去了铜元镖局,除了探路以外都没别的动作。我以为你不过是要取走某样东西,所以跟了两天便没再继续。可今晚不知怎的,我在客栈呆着莫名不安,所以你走后一阵,我也跟着过去了。
我到镖局时听见门口值班的人说局里设了陷阱,心想果然不妙,便径直去了你那两天都会去的那个院子,可是去后只发现一片狼藉。我寻着人声一路追去,路上见到一队人,跟着他们便见到了你……”
正是桐笙再无力还手,准备受死的时候,朔夜飞身过去,抓住最前头那人腰间扎的带子,运起全身力气把他丢了老远。这千钧一发之际,朔夜救下了桐笙,但她哪里知道为了救桐笙,自己会杀人性命?
“对不起。”朔夜反倒与桐笙道了歉。“在没有你同意的情况下跟你到了这里。”
“为何要道歉?”桐笙这样问。朔夜哪里知道桐笙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时,是多么希望可以看见朔夜?朔夜哪里知道她的出现对桐笙来说是多么的欣喜。“是你救了我,你若不来,我早已是别人刀下鬼了。”
但朔夜如果不来,她也不会失手杀了林天成。
不!若是非得死一个人,朔夜情愿死的是林天成,哪怕是她亲手杀的!因为她要她的笙儿活着!
房间里一时安静,桐笙几度欲言又止,终是问了朔夜一句:“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上山时,你问我拜师的理由,我却始终没有告诉你?”
朔夜点头。“你在此时提起此事,是要说那理由与林天成有关?”
“正是。”桐笙解释说:“当初上山我便说我无家可归,这绝没说假。而那个害得我无家可归的人就是林天成。
与林天成一样,我家也是以走镖为生的,家中十兄妹,我排老九。不过可惜我现在已经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姓名了。林天成与我大哥自相识便是死对头,两家人见面从没好局面。可我大哥从未想到林天成会设计害他。”
“你说的可是那趟皇镖的事?”朔夜打断桐笙的话,问:“若是那次,便是皇帝发放的任务,林天成要如何对你大哥动手?”
“因为他买通了负责放镖的人。我哥说过,从没要争什么御赐名声,相反他认为那趟镖接不得,所以从一开始就避开了那些事情。谁想林天成却买通官员,硬让他们将镖投给了我们镖局。
圣旨一下,谁也不敢抗旨。我的几个哥哥只好押着镖上路,可没走几天就遇见贼人劫镖……”
“所以镖丢了?”
“不!”桐笙一口否认。“我哥哥奋力保住了所有东西,却不知那几车东西早不知何时被人掉了包。但圣旨说得明白,镖在人在,镖失人亡。我们没办法证明东西是被人掉包的,这与丢镖无异,只能是死罪。于是哥哥们星夜兼程赶路回来,匆促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带上我们逃走。”
先前林天成找到朔夜时,朔夜对他的事情并无兴趣,所以没有过多地探知他的记忆。现在听到这些,她也无法知道桐笙对他是否有误会,只能问:“你如何知道是林天成要害你们?”
“我原本不知,但追杀我们的人中,确实有他的手下。后来被我大哥拜托去调查事情原委的镖头回来了,我才知道是林天成与人串通,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
“他只与你年长的几个哥哥敌对,为何连你们都不放过?”
“赶尽杀绝才能再无后患,这也不懂?”桐笙不禁想笑,到底朔夜还是太单纯了?
朔夜不是不懂,只是她自己做不到这般绝,便以为所有人都与她一样,总是有仁慈的一面。果然是她太天真了?
见朔夜不说话,桐笙才继续说:“那个镖头先去了我大哥那里,可那时我已经有三个哥哥遇害,大哥在被抓之前叫他要找到我和小妹,带我们逃走。可惜他只找到了我,于是告诉了我这一切。他说林天成咬定了要我们十兄妹的尸体,无奈之下他只好带走了当时在我们身边的一个乞儿。
后来的事……
后来,我们一家人仅有我活了下来,我不知那个镖头去了何处,只知道他用那乞儿的命换了我一条命。”
“你能想象亲眼看着自己亲人的尸身摆在眼前,却无法替他们收尸的感受吗?你能体会所有亲人都被害死,唯独自己活着的痛苦吗?那时候,除了报仇,我再不知有什么能让我努力活着。”
桐笙的问题几乎不需要回答,因为朔夜并不记得自己拜师前的事情。她只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都十分顺意,哪里能体会桐笙说的事?桐笙来到翠云山是为了习得本领回来报仇,而她当年完全可能被时雨拒在门外,甚至她都无法走到山顶。是朔夜帮了她,是朔夜留下她,所以硬要说来,朔夜岂止是杀了林天成,连林威都是她害死的。
对于今晚之事,桐笙绝不后悔,她只是觉得对不起朔夜。是她害得朔夜手上沾了血,回去之后师父一定不会轻易原谅她的。
惊魂的一夜,待一切都安定了,朔夜便催着桐笙睡下,自己却陪在床边,并未打算休息。她不睡,桐笙自然也睡不好,迷糊中突然清醒,桐笙发现朔夜正坐在桌边,那微暗的光将她的背影衬得颇为无助。
这可要怎么办?桐笙心里觉得难受,便小心从床上下来,走到朔夜身后,本想唤她一声,却无端萌生出一些微妙的心思,直将呼唤改作拥抱,从后面将她揽入怀。被桐笙这一抱,朔夜心中一颤,呆愣地应道:“笙儿?”
“嗯。”桐笙应完一声,更将自己的重心交移在朔夜身上,轻柔地说:“去接末篱的头一晚,我们借住在别人家的事你可还记得?那时我说冷,你便将我抱在怀里了。或许你不知那时我正因想着报仇的事而心烦不已,更不知你那一个怀抱竟让我觉得安心极了。我并不寄往自己的这个怀抱能让你安心,也不知应当如何安慰你才好。但我希望你能早日放下心里的负担,只要你不在烦心,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桐笙的话虽然简单,却教朔夜觉得窝心极了。她拍拍桐笙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淡淡笑道:“你不必替我着急,不是说了我们要去请谷雨帮忙么?倒是你这一身伤更要紧,虽说用了师父的良药,却也还是要找大夫瞧瞧才行。等天亮我便陪你去看大夫。”
“朔夜……”
桐笙有话要讲,朔夜却又拍了她的手,干脆起来将她带回床上,说:“睡吧,不然天亮就起不来了。”
“那你呢?”
“我也睡。”说着,朔夜便脱了鞋,和衣躺上床,闭了眼。见如此,桐笙也只好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