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花从吴雩每一寸末梢神经爆起,噼里啪啦直上脑髓,将脑海电得一片空白。
这是在做梦吗?
是一失足便会踏进深渊万劫不复的梦吧。
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这么茫然过,所有感官都陷入了五光十色的恍惚中,分不清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麻痹掉的知觉才渐渐恢复,嘴唇却仍然难以控制地半张着微微颤抖。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嗯?”步重华低声问:“是咱俩从丰源村回来,你踹毁了公安局禁闭室,抓着宋局逼问他我在哪里的那次吗?”
还是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步重华把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吴雩捡回家,放热水洗澡吹头发,两人在温暖的灯光下头凑着头吃外卖看电视?
或者是从更久以前,那失败的魔术、鲜美的清蒸鱼、推来让去的两盒富春山居烟;一次次深夜出警的呼啸、针锋相对的冲突、以及小心翼翼的彼此和解开始?
吴雩垂下视线,胸腔急促起伏,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步重华顶着他的额角执意追问,“说啊?”
吴雩咬着牙不回答,突然抓住步重华衬衣襟,比刚才更加凶狠地回吻了上去。
第73章
这大概是吴雩这辈子第一次主动亲吻别人,就像永远没有下一次那般强硬而激烈,彼此牙齿都切到了对方的嘴唇,瞬间弥漫开一丝血腥味,随即消失在了火热的唇舌辗转里。
吴雩满是干涸血迹的手指拎着步重华衣领,用力把他反推在座位上摁住了,手肘顶在他结实的胸前,受伤的大腿横跨过他腰侧,一个膝盖跪在了座椅绒布面上。这个姿势令他们剪影彼此纠缠,顺着地上长长的光带延伸,就像在深海中飘扬的水草;断断续续的闷响与衣料用力摩擦的细微动静交错在一起,火热气息淹没了整节车厢,然后从每一面车窗中轰然倾泻而出,冲走了外面未知的、遥远的世界。
仿佛这深夜只剩下他们两人能紧挨彼此。
仿佛车厢外现实、尖锐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步重华全身的血冲向四肢百骸,撞得耳膜轰响。他按着吴雩劲瘦的背不让他离开,直到亲吻令两人肺里的氧气都完全绞尽,嘴唇才稍微分离,两人都急剧喘息着盯着黑暗中对方的眼睛。
“现在你满意了?”吴雩嘶哑地问。
“……”
“我盲目的信心跟林炡无关,跟任何人都无关,是因为我自己。那信心来源于我人生中没有你的那么多年。”吴雩自上而下盯着步重华的脸,一脚站在地上,一膝顶着座椅,这姿势让他肩背、窄腰、结实修长的大腿线条格外悍利而明显:“你只看到今天这一次,就觉得我需要你出手相救,那之前那么多年呢?这种生活我已经习惯了,你改变不了。你想把我从夹缝那边拉回来,但那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我本来就属于夹缝的另一边。”
步重华脱口而出:“你在胡说什……”
“无论什么时候开始的都不重要,你只是不该说出来,你说出来就该结束了。”吴雩疲惫地笑了一声,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退后半步,向后指着车门:“出了那扇门,太阳明天照样升起,你还是那个完美、优秀、荣光耀眼的步重华,我怎么样跟你没多大关系。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我本来就不应该遇见你。”
——我本来就不应该遇见你。
步重华像是被烧红了的刀子一下捅穿了肺,几乎要霍然起身,但紧接着被本能中强大到极点的冷静难住了,种种疑窦突然升了起来,像是给他兜头泼了盆冷水。
“……多年不见,缘悭一面,……”
“对不起,我已经跑得很快了,但我真的……来不及……”
多年前发生过什么让他们彼此见过,但又没有真正见过一面?
来不及是什么意思,来不及做什么还是来不及见到谁?
一个朦胧不成形的、堪称荒唐的念头逐渐从步重华脑海中升起来,让他一向清醒的思维罕见地乱成一团。就在这片刻间,吴雩用力低头吸了口气,终于压制住所有情绪,起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你干什么?”步重华起身疾步冲下车:“站住!”
吴雩却只向后挥了挥手,摇摇晃晃地顺着墙根走向小巷尽头,因为大腿受伤而步伐蹒跚。
他可以抛下身后酒吧那满地狼藉不管,但这种伤势根本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回家。步重华刚要上前拦住他,这时只听前方呲地一声刹车尖响,一辆黑色奥迪稳稳停在巷口,紧接着司机下车亲手打开了后门——是林炡。
“没事,”林炡示意吴雩上车,然后向步重华点点头:“我送他回去。”
步重华开口就一哽,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见吴雩已经低头上了车,把头仰在后座靠背上,车窗外大街上的灯光勾勒出突兀的、弯折的咽喉线条。
“……”步重华压低声音问:“你说这件事不用我插手,由你来处理,这就是你处理的结果?”
林炡叹了口气,“不,这是你插手的结果。”
他们两人站在离车门两三米远的路灯下,空气中隐隐有些对峙般的意味,林炡向后指指远处警笛闪烁的酒吧:“我早就知道这个地下拳场了。你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什么到最后一步才鸣枪,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干脆取缔这种高危行为?”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因为我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你把一头猛兽囚禁在由各种规则、制度、文法条例构成的陌生社会框架里,这是不人道的,你得给它找个发泄的出口,一味控制和劝阻会导致矛盾最终爆发并且很难收拾——比方说像现在。”
像吴雩群发辞职申请,连警察都不想当了的现在。
“野兽。”步重华讥诮地重复这两个字,抬起一边眉梢:“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用这个词来类比一个至少曾经也高度社会化过的人?”
林炡说:“是的,没错,我用了这个词。”
步重华一张口,还没说什么,却只见林炡向后往车门方向瞥了一眼,回过头声音极轻地问:“你听过那个关于屠龙英雄的故事吗,步支队?”
步重华一怔。
林炡倒退两步,向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坐进驾驶室里发动了汽车。
·
“一条恶龙盘踞在深渊中,每年都要求村庄献祭少女,每年都有一名少年英雄负剑去与恶龙搏斗,但从来没人能够生还。直到有一年新的屠龙者出发时,有人偷偷尾随,发现英雄经过一番血战杀死恶龙,精疲力尽地坐在龙尸上,看着满地闪光的金银奇珍异宝,慢慢长出獠牙、鳞片与尖角,深渊屠龙的少年最终变成了恶龙。”
——《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
·
数日后。
啪一声亮响,许祖新一掌拍在医院走廊的窗台上,气沉丹田对电话怒吼:“步、重、华!”
市局欧秘书不引人注意地向后挪了挪,离唾沫星子的喷溅范围稍远一些。
“跨区执法,先斩后奏,没备案没手续就带着一帮人去堵市中心酒吧!人家东城区分局本来打算借着这条线钓出一连串赌拳的大鱼,结果现在好了!被你一顿操作猛于虎全给报销了!你给我解释解释你跟吴雩两个那天晚上到底在酒吧拳场里干嘛?!”
电话对面传来大街上的喧嚣声响,牧马人顶着午后骄阳,沿市中心大街向前飞驰,后视镜中映出步重华冰冷铮亮的墨镜:“没干嘛。”
没干嘛……
“不要学小吴说话,你们是商量好了来气我的吧?”许祖新气懵了:“商量好你也不能抢他的台词啊,你有人家那底气吗?!你有人家那么多伤吗?!你怎么能……”
欧秘书:“咳咳咳!!”
许祖新刚要骂他说你感冒了就离我远一点,谁料一回头,正看见吴雩从医生办公室里推门出来,一手拿着病历一手拎着药袋,大腿上是新换上雪白的绷带。
许局差点咬着舌头,连忙对电话:“你、你、反反反正你姓步的就不能这么说话!”
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吴雩听见步重华的名字,脚步蓦然一顿。
“知道了,回去后我会就那天晚上铁血酒吧的事做书面解释的。”电话里传来步重华平淡的声音:“您还有其他事吗?”
许祖新一手示意吴雩不要站在那里,赶紧过来坐下,另一手拿着电话:“你现在哪里?赶紧给我回来。东城区分局老杨他们昨天就上督察处哭长城去了,宋局叫我把你催回来,赶紧提两箱水果找东城区公安局赔礼道歉去。”
“赔礼道歉?”
“你带着一帮小弟去人家地盘上耀武扬威,你不该道歉吗?”
前方红灯亮起,步重华随着车流缓缓踩下刹车:“老杨他们两个月前就收到举报了,养鱼养了这么久都没抓,我这是事急从权而且有补手续,我用得着道歉?”
“嘿,你还跟我杠上了!”许祖新又气又急,终于忍不住说了真心话:“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不把这当一回事,上季度咱们抓毒指标没完成,人家借了我们十八个人头还没还,许诺月息三分,正怕他们来催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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