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将手抽回来,合上门之前刮了他一眼,“老实待着,不该问的别问!”
侯诚似乎是被吓住了,哆哆嗦嗦坐好,再不敢动弹。
警察再次上路,街边的灯光被车窗隔碎,晃晃荡荡地笼罩在侯诚脸上身上,映出一片诡异的斑驳。
明恕已经在市局等待。
侯诚被带到审讯室,坐下后一直惶惑不安地东张西望。
和照片中相比,侯诚更显苍老,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头顶稀疏,面部皮肤松弛,穿着上一辈人常穿的白色汗衫与涤纶长裤,脚上踩着一双十来块钱的皮凉鞋。
被审讯室强烈的灯光照着脸,侯诚显得很不适应,频繁搓着一双皱巴巴的手,眼皮时不时紧张地掀一下。
方远航假装翻资料,“侯诚,55岁,庆岳村人。”
侯诚点头,“是,是。”
“来洛城多久了?”方远航又问:“为什么来洛城?”
“6月。”侯诚频繁吞咽唾沫,“来,来避暑。”
“避暑?”方远航一脸不信,“避暑避到卖淫场所去了?”
侯诚往后缩了缩,不吭声了。
方远航厉声问:“今天是第几次?”
“第,第一次……”
“那这一个月,你住在哪里?”
侯诚盯着桌面,“住在,住在旅馆。”
方远航逼问:“哪个旅馆?”
侯诚说不出来。
“今天不是你第一次买淫。”方远航以治安支队队员的口吻道:“你还不承认?”
侯诚哆嗦得厉害,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一次,我承认。”
明恕通过监控器看着审讯室里的情况。
侯诚的每一个反应,都令他更加确定墓心另有其人。
“我光棍一个,家里没有老婆,出,出来玩玩也犯罪吗?”侯诚说:“我,我是在旅馆收到纸条,才,才去那里。”
“不犯罪,但买淫卖淫违法。”方远航问:“除了黄金玫瑰,你还去过哪些卖淫场所?”
侯诚支支吾吾,“还有……”
明恕推开审讯室的门,冷冷打量侯诚。
方远航回头,“师傅。”
“嗯。”明恕坐下,问:“你在庆岳村务农,庆岳村出产西瓜,你是瓜农对吧?”
侯诚说:“是的。”
明恕问:“那现在正是西瓜上市的季节,你怎么不留在村里打理你的瓜田,反倒跑到洛城来避暑?”
“啊……”侯诚眼珠乱转,“这个……”
“因为你还有别的收入,根本不在意卖瓜的那点儿钱?”明恕盯着侯诚的脸,侯诚却不敢抬起眼皮。
“我没有。”侯诚小声说:“太热,我想休息。”
“是吗?”
“是,是。”
明恕不再说话,视线却不移开。在他的视野里,侯诚的焦虑从每一个微表情中泄露,几乎要绷不住。
长达十分钟的沉默后,明恕缓缓开口,“墓心。”
侯诚先是没有反应,过了大约三十秒,才如梦方醒抬起头,“啊?是我,是我。”
这样的反应已经能够说明,侯诚并不是墓心。
那个在中呼吁“有的人本就该死”的作家,并不是眼前这个半夜睡在卖淫女床上的迟钝老男人。
明恕问:“墓心是谁?”
侯诚惊讶地张开嘴,视线躲闪,“我就是墓心啊。墓心是我的笔名。”
明恕说:“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别的收入,不管自家瓜田,跑来洛城只是因为太热想休息吗?怎么现在又突然说墓心是你的笔名?”
侯诚的脸此时大概热得够呛,但在那张黄得泛黑的面皮上,红晕根本显现不出来。
“我不想让人知道。”侯诚的头埋得极低。
“不想让人知道什么?”明恕问:“知道你是墓心,还是你来洛城嫖娼?”
侯诚张了半天嘴,“我的编辑跟我说,要包装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墓心是我。”
明恕冷嗤,“墓心的确不是你。”
侯诚的手臂在桌上滋出一片汗迹,无助地前倾身子,“什么意思啊?你们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明恕故意重复,“你是悬疑作者,墓心?”
侯诚接连点头,“对,是我。”
“那些都是你写的?”
“是我。”
明恕笑:“你的编辑想包装你,不让别人知道你是墓心。但你为什么这么不让她省心?你涉嫌买淫被抓,很快你的读者就会知道。”
侯诚惊慌失措,“别,别!不是这样的!”
明恕说:“如果你不是墓心,那就另当别论。”
侯诚沉默,像是正在挣扎。
明恕再次改变话题,“你的笔名是什么意思?”
“随便取的。”侯诚不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心葬在墓中,魂飘在尘世。”明恕说:“你在书里这样写过。”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侯诚擦掉额角的冷汗,“心葬在墓中,灵魂,灵魂站在社会。”
明恕摇头,“你没在书里这样写过。”
侯诚神情陡然一僵。
“是我刚才瞎编的。”明恕眼神如剑:“你不是墓心!告诉我,墓心到底是谁,你们是怎样认识,你为什么要替墓心与出版社签约?”
侯诚被这一连串极富技巧的审问打懵了,目瞪口呆,汗水连连,许久才道:“我真的是墓心,小,小郭可以给我证明!”
“怎么证明?用签约合同来证明吗?”明恕说:“不如这样。你给我讲讲你写作的心路历程。”
侯诚面露难色,“这……”
“讲不出来?”明恕笑了笑,“也行吧,不为难你,不讲什么心路历程了,你就给我讲讲你最新那本的梗概吧,正好我还没看过。”
侯诚说:“有,有人被杀……”
明恕等了一会儿,“然后呢?”
“然后,然后……”侯诚双手绞在一起,挣扎几分钟后,完全说不下去,着急地捂住上半张脸,“我忘记了。”
“你是作家,你自己写的,并且是最近一本,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忘记?”明恕站了起来,“侯诚,你还要继续撒谎吗?”
侯诚徒劳地张着嘴,畏惧地望着明恕,“我不知道。”
明恕说:“什么‘不知道’?是不知道墓心是谁?还是不知道里写的什么?你替墓心签约,如果墓心涉嫌犯罪,你也要替他承担后果!”
侯诚脸上木讷与慌张交织,“什么?他犯罪了?他做了什么?”
明恕重新坐下,“你终于肯承认自己不是墓心了。”
审讯室里安静下来,听得见呼吸与心跳的声响。
侯诚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是他。你们放过我吧,我没有犯罪。”
明恕追问:“那TA是谁?”
“我不知道。”侯诚心虚地说。
就连记录员也以为明恕会发怒,不料明恕却只是平静地说:“那聊聊你们认识的过程。你不知道墓心是谁,但总见过TA,与TA交流过,知道TA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吧?”
这回,侯诚缴械般点头,说出实情:“是个小伙子,很年轻,他,他坐过我的三轮车……”
在侯诚的叙述中,墓心现实身份成迷,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子。3年前,侯诚开着三轮车,到镇上取免费发放的消毒剂,回程时被站在路边的墓心拦下。
如今“背包族”很多,侯诚以前就捎过人,见后座还有空位,就让墓心上了车。
侯诚话少,墓心却极擅言辞,一路滔滔不绝,谈天说地,讲出门旅行的所见所闻。侯诚偶尔应答一句,觉得对方很有学识,和村里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回到庆岳村时,侯诚已经得知墓心是一名作家。
侯诚独自生活了几十年,守着一个院子、一片田地,闲下来时看一看在镇上买来的二手书,以打发时间,渐渐形成了一个不算爱好的爱好。对能写书的墓心,侯诚虽说不上崇拜,但打心眼里佩服。
庆岳村没有旅游资源,墓心自称来这里只是偶然,四处漂泊找灵感,没有目的地,一路走一路搭车,觉得哪里不错,就停下来住一阵子。
“我看这儿就挺好,远离城市的喧嚣,生活节奏很慢,我就住几天吧。”墓心如此说。
侯诚最初没有留墓心住在自己家里的意思,但墓心在村子里走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最后又绕到侯诚的家门口。
侯诚很为难,一来家里根本没有招待客人的东西,二来他一个人过惯了,畏惧有人进入自己的领地。
但当时天色已晚,各家各户都关着门,野外不安全。犹豫再三,侯诚还是将墓心请进家门,并把家里最好的一间房腾出来,让墓心住。
墓心这一住,就是一周。
不出门,也不见别的人,整日关在房间里写。
侯诚原本还有些不满,但墓心从登山包里拿出了一叠钱,“诚叔,这些就当做我的食宿费啦,谢谢你照顾。”
那一叠钱,竟有三万。
侯诚干一年农活,净收入也才几万块。眼前的年轻人出手居然就是三万!
侯诚懵了。
“诚叔。”墓心说:“我在你这里得到了不少灵感。对作家来说,灵感是最重要的,是无价的。我应该感谢你,你就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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