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流 (苏杭不停雨)

　　“可是……”
　　王正打断他，压低声音道：“收都收了，哪有退的道理？咱们现在大不了不用这笔钱，就放着以备不时之需，行吗？况且……咱们不可能一辈子租房子呗，总要有自己的家，现在房子的成本可高了啊……就凭咱们现在的收入，能一次性付清么？”
　　王正说的有理，张书臣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又算了一下积蓄，感叹了一遍生活不易，把卡收好，关灯睡觉了。
　　第二天天气很好，一家人早早就被王妈妈叫起来给家里大扫除，连王雅娟都没有赖床。吃完饭后，三个小辈按照要求把窗户擦完、换了新洗的窗帘，还不到十点就收拾好了家里的卫生。
　　面皮是市场上买的，节省了不少工夫，王爸爸准备好饺子的馅料，边招呼着边把盆端了出去，电视上放着喜庆的歌舞表演，一家人围着茶几开始包饺子。
　　王家每年都会包饺子。以前王正和王雅娟两个人还不大的时候，每年打扫卫生就累得够呛，还要伺候两个崽子早中饭，包饺子这个工作，量大时间还少。小孩子不能爬上去挂窗帘，也拖不干净地，但包饺子安全又有趣，于是为了要赶上晚上下饺子的时间，一家四口不仅齐上阵，还会在包完后比谁包的多。
　　这么多年下来，四个人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眼睛都不用看着手，一边聊天一边手指跟翻花似的，眨眼就能包出一个形状完美的成品。
　　张书臣包出来的模样也不差，就是手速上慢得不是一星半点，等几百张饺子皮用完，他也只不过包了七八十个——勉强抵得上王正的零头。
　　论数量来说，还是王正以极小的优势赢了，蝉联冠军。王妈妈帮着王爸爸把饺子装盘放冰箱。
　　张书臣看着自己满手面粉，反观王正，两只手的手心都还算比较干净。
　　就算有点不甘心，张书臣也不得不承认：“你这手速确实厉害。”
　　王正笑得意味深长：“要不要我教你？”
　　压低的声音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张书臣白他一眼，拐过手臂给他一肘子，没再理他。
　　年夜饭奢侈得不行，简直超出了张书臣以往的认知。
　　桌上三个大男人酒量都不差，几杯下肚微醺反而拉近了关系。王正聊起这一年工作上的趣事，绘声绘色，张书臣坐在他身边的位置，听着他娓娓而谈，就算是自己知道的内容，从他嘴里讲出来都添了几分有趣。
　　这张餐桌上，有淳厚包容的长辈，有活泼可爱的妹妹，还有着触手可及的爱人，其乐融融。酒精令他的神经松懈，张书臣恍惚间感到心中酸软暖胀。
　　这一切对他而言本来是遥不可及的曾经，王正却用最快的速度让他重新拥有了。
　　如梦似幻。
　　张书臣笑着垂下眼睑，让自己沉浸其中，全身心享受这一刻。
　　饭后是最传统的节目：春节联欢晚会。
　　王爸爸只看了两个舞蹈就裹着毯子打起鼾来，王雅娟拿着手机一边看节目一边刷微博，笑得险些震塌天花板，引得王妈妈厉声呵斥。
　　王正把厨房收拾好，出来却没有在客厅看到张书臣的身影。
　　王妈妈和他对视，眼神往书房瞟，扬扬下巴，示意他。
　　王正点点头，也不管客厅里的热闹惬意，径直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有玻璃门隔离的阳台，阳台外有窗户，张书臣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坐在窗口旁的椅子上。王正打开沉重的玻璃门，阳台有冷空气涌入，和屋里相比温度有些低。
　　张书臣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到王正，冲他笑了笑：“不陪他们看电视？”
　　“想陪你，”王正走到他身边，“嫌屋里闷？小心别感冒了。”
　　张书臣也站起来：“不会，喝了酒，感觉有点热。”
　　王正道：“高兴吗？”
　　张书臣抿唇一笑，点点头：“高兴。”
　　王正对着窗户，舒了一口气，望向窗外。这边视野不够宽阔，只能看到对面楼家家亮着暖色的灯。
　　他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张书臣“嗯”了一声。
　　一时间两人都再没有说话了，气氛却并不僵硬。
　　片刻后张书臣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这时候电话？”张书臣有些惊讶，边找手机边道。
　　王正也看过去：“同事的新年祝福吧？”
　　张书臣设想来电人是同事，是学生，但是没想到上面显示的居然是何程？！
　　这孩子大过年的怎么突然给自己打电话了？张书臣茫然地看向王正。
　　王正也没料到会是他，两人对视几秒，他脑海飞速闪过几种推测，接着瞪大双眼，惊呼：“卧槽！不会是这熊孩子和家里闹翻了，坐车来找你来了吧？”
　　张书臣的脸唰得一白，嘴上说着“不可能，除夕夜这么晚了不会有车的”，还是急急忙忙把电话接起来了。
　　“书臣哥，新年快乐！”何程的声音精神又欢喜，似乎没什么问题。背景声里有小孩子的嬉笑和大人的嚷嚷，其中隐约还听得见麻将碰撞的声音。
　　王正指指他的手机，张书臣点点头，把手机拿下来按了免提：“怎么今天给我打电话？”
　　“今天晚上除夕了啊！怎么不能打？”何程理直气壮。
　　“还以为你闹离家出走了呢！”张书臣笑骂。
　　何程反驳：“嘁，我才不会呢！”
　　“没事就行，新年快乐啊！”
　　“书臣哥你在哪儿呢？”
　　“我？”张书臣抬起眼皮看了眼身边的王正，笑道，“我在你王哥家。”
　　“啊……这样啊，”何程忽然有些犹豫，“书臣哥，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方便啊，这不是正和你讲着么？”张书臣心道这孩子怎么尽说废话。
　　“表姑说……想和你说话……”
　　王正本来听得放松，闻言顿时浑身一震，连忙紧张地看向张书臣。
　　张书臣如遭雷击，整个人完全僵住了，眼神中流露出不经意的惶恐。
　　还没等他准备好，电话那头已经换了人：“喂。”
　　那是一个似乎语气不善的女声，声音低沉，有些不耐烦的躁怒。
　　七年了，张书臣的心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眼前模糊。
　　没听到这边的声音，女人更加烦躁了：“喂！”
　　张书臣连忙应她：“我在……”
　　女人听到张书臣的声音，反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说出干瘪的内容：“……还活着啊？”
　　王正嘴角一抽，险些把脏话骂出口来，但是转念一想，这是张书臣的妈妈……也是自己的丈母娘……顿时又觉得膈应起来。
　　张书臣也不知道怎么接，只能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又安静下来，这次时间更长，背景响起了一些鞭炮的声音，女人近似喃喃的声音才传过来：“行，还活着就行……”
　　张书臣眼眶瞬间红了。
　　或许是太久没有和儿子说过话，张妈妈别扭的程度比张书臣还大，犹豫要不要开口的呼吸声清晰又冗长，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嗯，就这样吧。”
　　张书臣颤抖着嘴唇，王正伸手去握他另一只手，立马感觉到他紧紧地回握过来，力道很重，还在微微战栗，似乎想从他这里汲取到说话的勇气。
　　王正如他所愿，迎着他的力道回应，握得手指发胀。
　　“妈……”张书臣的声音不稳，“新、新年快乐。”
　　电话里安静了好久，久到张书臣都以为她已经把手机还给何程了，那头终于传来一个简单又模糊的回答：“哦……”然后电话立马就被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声音。
　　“嘟嘟”声响了片刻，张书臣才回神把手机收起来，他情绪难以自控，悲喜交加，通红的眼里含着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握得发痛的手，笑了一声，抬起手背蹭蹭自己的鼻尖，故作镇定地对王正道：“我们……进去吧。”
　　王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忽然伸手拥住他，一只手放着他的后背上，一只手揉揉他的后脑勺，表示祝贺和安慰。张书臣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眼泪渗入他的衣服，偶尔有一两声小小的吸气声。
　　王正偏过头他亲了亲他耳旁的发，柔声道：“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张书臣用力回抱住他：“嗯。”
　　两人在阳台平复完心情，阳台的温度已经和屋里差距蛮大了，王妈妈见两人脸都冻白了，也没问原因，只是叫他们坐一会儿，不论守不守岁，一会儿得吃了宵夜才能去睡。
　　张书臣坐了一会儿，情绪平复加上身上回暖，逐渐有了困意。
　　王正趁着这时候起身说去煮宵夜，大家早点吃了，也能早点排队洗漱，王妈妈也同意了。
　　晚上的年夜饭还没消化完，加上看节目时偶尔往嘴里塞点零食糖果，大家现在其实并不饿，宵夜讲究的不过是一种仪式感罢了。王正只给每人煮了一小碗醪糟汤圆，还煮得很清，和一碗热甜汤没太大区别，拿来解渴用刚好。
　　张书臣吃了宵夜，洗完澡和大家道晚安，就先回了卧室。
　　王正和家人多待了一会儿再去洗澡的，还洗得比平时久，本以为张书臣已经睡了，推门进去才发现床头昏黄的台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