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生意因不良天气臭上加臭,老板说歇业几天,他们这一帮子吹吹打打的自然也放大假。可乔水心里知道,那酒吧关门大吉是迟早的事儿,他们老板压根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料。
乔水多了很多思考的时间。他算想明白了,他是忙的时候心焦,闲的时候也心焦。他像个从外面被打破的蛋,被命运摊在锅子里,稍不留神就会糊掉。
他讨厌自己这些凭空而起的比喻,比傻子更像傻子。他知道,这是脑子不经用的结果。
屋外的闪电,和敲门声一齐出现。
乔水余光捉到窗外那抹一闪而过的白,分了神,手腕一歪,飞镖飞出去,却扎偏了,堪堪扎在靶子的最外面一环,还因为力道不足,扎得不够深,在空中翻滚着圈落到地上。
哗啦啦,雨更大了。敲门声还在继续。
乔水终于舍得迈开步子,往门边去一去。他心里不爽,怪唐岱出门不带钥匙。
乔水挠着后脖颈,把门拉开了,却吓一跳。
门外站着的是个湿透的美女。长长的卷发,长长的裙摆,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得很羸弱的样子。口红不知为何有点花掉了,花在唇角,水红色有些晕出去,有点惊心的美。她确实是瘦,可乍看又让人觉得骨架很大。
乔水是万没想到自己开门后会迎接这样一幅画面的。
他想,首先在这段婚姻里,到目前,他还没有要给唐岱戴绿帽子之类的想法,其次,他也希望这不是什么唐岱红杏出墙的结果。
乔水正要问点什么。只见那垂头的美女狼狈地擦掉脸颊上的水珠,抬起眼睛,看到乔水时显然也吓一跳。
乔水先看到困惑,而后是惊恐,满眼的惊恐,几欲逃跑的惊恐。乔水想不至于吧,自己虽说不如唐岱那么好看,可也绝不至于丑得吓人吧。
他不快地拧着眉头,这样凝眸又去端详别人。半晌后,他只有更惊恐。
这脸他熟悉,隐隐约约的熟悉。
大脑是一片垃圾场,他在这垃圾场里挖来铲去。他心里有了答案,又万不能相信似的。
——常楚遥。
这是唐岱的那位好发小,常楚遥。
乔水的脑子里发出“呜愣呜愣”的怪叫,他像站不住了似的,心脏咚咚地跳。如果他没记错——如果他不是神经错乱,常楚遥是个男人,长着喉结和那玩意儿,去的是男厕所。他再怎么娘娘腔,他也是个男人!
不是眼前这个前凸后翘的女人。
这样的夜和雨,这样的场景,让乔水时强时弱的精神被压迫到极致。他眼睛看着这女人的眼睛,眉头紧皱着,以稳固自己的精神,似乎生怕一不留神就要被催眠了。可身体遵循的却是本能,他又往屋里退了一步,手扶在门把手上,抗拒的意味太明显。
乔水已经决意要将人拒之门外了。他哪儿有空思考太多,他只觉得太惊悚了。
“对不起……不好意思!”眼前这人只是垂头道歉,鬓边的雨水一路流到下巴颏,跟眼泪似的,她胡乱地擦了一把,转身要走。
这女人说话也娘里娘气——女人说话娘里娘气怎么了?乔水越发感到自己的逻辑滑稽。
女人果真转身离开了,没有一点等待挽留的意思,她顺着走廊走了七八步,裙子上的水似乎落到地砖上,留下浅浅一道痕迹。她“阿嚏”一声,整个肩膀都抖,像风里打颤的枝儿。
乔水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一张脸几乎都要拧到一处去了。他纠结啊,事儿想多了,惊悚也忘了。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常楚遥。”
乔水的神经紧绷,两只眼睛都瞪圆了,一眨不眨。有一瞬他甚至想,这或许是那个人的孪生妹妹呢。
可女人听到这名字浑身一震,乖乖停住了脚。她低头耷脑,微驼着背,看着比来时还更狼狈几分,她轻轻答应道:“欸。”
“我靠。”乔水瞬间觉得自己断了好几根神经,等他反应过来眨巴眼时,脏话早就出口了。
他到底还是让常楚遥进门了。雨夜里这个诡异的——什么人,什么人呀,乔水都说不好。他只是缩着健硕的身体,扶着门框,像个不好惹的孩子王一样歪一边嘴角,脸臭臭的,心也吊着。
连这条孱弱的枝儿踏过门槛时,他还在谨慎地警告,“你现在踏入的是一个新婚家庭……”觉得这么说不好,还补了句,“的房子。”
他把落在地上的飞镖捡起来,此时握在手里,怪唬人的。
常楚遥“呃”了一声,有点傻,可碍于眼下情况,她只好缓缓把门槛外另一只脚也抬进来,猛点两下脑袋,示意她了解了。
28
在乔水的记忆里,他从未和常楚遥正面结过什么怨。是,真可以这么说——从未。
他甚至算也不用算;他把陆乙帘捏园揉扁的次数都比他和常楚遥接触过的次数多更多。
所以这解释了陆乙帘为什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恨透了他,恨透了他,帮他买水都恨不得往里面咯口痰。可常楚遥呢,就没法解释了,他如一个陌生的影子一样,飘来荡去,这么个人,乔水曾经也恨他,现在当然不恨了,他都快忘了,可见年轻时的爱恨真是简单粗暴。说起来这还是乔水第一个恨得牙痒痒还没下手揍的人,主要乔水害怕自己一拳出去,没打人身上,气波先要把人冲散了。
常楚遥在他记忆里连块易碎的玉都算不上,至多只是薄薄的玉片儿。
在认识唐岱前,乔水一句话也没同常楚遥说过,可他们班都知道隔壁有这么一号人物。
要非叫乔水再找个形容,那他会觉得常楚遥像根萝卜条,白萝卜条。
他瘦,于是显得整个人很长,有种病态的骨感,宽大的校服套在他身上,无端叫人觉得干瘪。他的水分全集中在那张脸上了。乔水又想,那是白纸一张,被叠吧成立体的样子,然后画上秀气的五官,就是这样——或许乔水睡一觉就会忘掉了。
乔水没有一丁点想要结识这人的欲望,他看人向来都看第一眼,对不对路。那种瞧着就不像一路人的,他也不会去接近。
唐岱么,唐岱是个意外。
要知道他对他连见色起意都算不上,那时他可从不觉得自己会对男人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所以!所以这就是邪门的一件事。遇见唐岱,他就再也不能笃信唯物主义了。
常楚遥那张脸是不可否认的标致,还有一身打南方来的柔和,但看着心气儿高,举止有时也古怪,很离群。好些人看不惯他,可也有好些人回护他。可他似乎着实不太好相处,后来那些回护他的人也不见了。
除从未见他上过男厕所外,乔水听闻过的常楚遥经典事迹还有二:一为隔壁班有人看到常楚遥的书包里装了几片女人才用的粉色包装的卫生巾,被别人发现时尖叫不止;二为常楚遥曾在自己的白衬衣里穿背心,他后座泼水到他背后显出来的——不是宽带儿的,是细细一条的那种什么,吊带儿。
再后来,乔水从男生堆儿里听来了很多有关常楚遥的黄色笑话,比他们讲起女同学露骨一百倍,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或许正因为他们知道常楚遥实际还是个带把儿的吧。可照乔水来看,分这些没有必要,都是借口。甭管男的女的,他们心里就那么想了,还以为找了块布遮羞呢。
——这些就又成为乔水对常楚遥第一且唯一且最后一次保护的原因之一。
那时,乔水已发现唐岱的“恶行”(也就是他和常楚遥很亲),距离他二人在涂鸦墙下进行古怪对话的夜晚也已过去许多天。唐岱中途曾隐约和他提过一次借钱的事,可话题匆匆而过,唐岱似乎又不愿同他讲了。
常楚遥那娘娘腔在校痛哭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夸张一次是上课,下午第一节 ,所有人昏昏欲睡,隔壁班传出的尖锐哭叫几乎要穿透整个走廊。乔水的胳膊肘支着脑袋,在梦里被吓得一抖,胳膊肘从桌沿滑落,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就因为这惊心的一抖,乔水把这一切都记得特别清楚。
他听出来是姓常的又哭了,拿小指掏了掏耳朵,眉头皱起。教物理的老师在台上用黄色木质三角尺敲了敲黑板,乔水记得,黑板上用白粉笔划了一道竖线,他挪开板凳,站起来,说自己要去上厕所。
隔壁班的大门正对着下楼的楼道口,绿色的扶手掉漆。在楼梯拐弯的角落,女班主任拉着姓常的柔声说着什么,那人吧嗒吧嗒掉眼泪,哭着打嗝。
他们的视线越过女班主任,在缝隙中相交了一次。
那天放学后,乔水又去厕所放了次水,刚拉上裤子,门口有叮铃哐啷的动静。
天。又是那把熟悉的嗓子,“呜呜啊啊”地急喘着哭,像被掐着脖子的小动物。那声音比他爸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还烦,乔水扣上裤扣,心想唐岱原来心是这样善的么,喜欢这种可怜。他不行,他是烦透顶了。
乔水在想到这些时,心里都是泛酸的。
他和唐岱的关系还那么硬邦邦呢,像深冬里冻硬的冰坨子。这世界也没劲透了。
“你们别、别动我!滚!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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