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窗外看去,视线竟然被像是特制般的遮阳棚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顾飒明不明白这样的窗子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回头看向祁念,祁念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
可惜了这么一张洋娃娃般的脸,虽然跟自己说像也不太像,但同样都是优秀的外貌底子还是没错的。
“你见不得光?”顾飒明微微皱眉问道。
祁念手里的拳头瞬间又握紧了些,他长长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睑,下一秒抬眼锐利的直视过去:“你很得意吗?”
像只全副武装把刺竖起来的刺猬。
顾飒明一脸莫名其妙,耸耸肩说:“随便你。”
两人之间本就格格不入,这短短一通对话下来,顿时陷入比之前更不契合、充满敌意和尴尬的氛围。
祁念钉在原地一动不动,顾飒明伸出手拨了拨他的手臂:“让让,我下楼。”
恰好楼下传来了刘妈的喊声:“大少爷,下来吃午饭了!小少爷?!”
祁念依旧冷着脸,或者说他的表情从始至终就没变过,但他很快侧过身子让对方过去,仍旧是跟在顾飒明后面。
何瑜已经站在楼梯口等着了,看见顾飒明就上前拉过他的手,一脸暖意,“洺洺,快来吃饭了。”
顾飒明先是顿了顿,仍旧彬彬有礼的跟着何瑜走向餐桌。
祁文至从客厅走来,看祁念小小一个站在台阶上,朝祁念伸手道:“小念,过来。”
祁念走过去,被祁文至牵着手带到餐桌上,被安排着坐在了顾飒明旁边。
一顿饭上刘妈在一边端茶倒水,何瑜边夹菜边小心翼翼跟顾飒明搭话:“这些年……在新爸爸妈妈那里应该过得好吧,我儿子都长得这么高这么帅了。”
顾飒明把碗往前递了递,接住何瑜夹过来的菜,回得倒是言简意赅:“嗯。”
“那就好,那就好。”何瑜当时跟着民警去顾家,第一眼见到顾飒明那高高大大的一个时,就松了一大口气,如今虽然满心酸涩,但到底可以彻底安下心,“妈妈就怕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受了苦,都怪我,怪我当初把你弄丢了……”她哽咽着没继续说下去。
顾飒明笑了笑:“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祁念夹起碗里的青菜吃掉,微微眯了眯眼。他又转头看向将情绪敛在眼里,沉默着的祁文至。
顾飒明真像爸爸的儿子。
爸爸是这个家里唯一会关心他的人,但这样的关心像一盘散沙,刚在祁念小小的心里积攒了一些,就随着漫长而煎熬的,被彻底忽视的时间被吹得烟消云散了。
积一点,吹一点。
这么多年,祁念见祁文至的次数用最简单的小学数学就能算清。
祁念也束手无策,他背光而生,随恨而长。
以顾飒明为中心的吃完这一顿饭,祁念抬眼看了看客厅里的时钟,陈老师这周应该要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离席,走到楼梯上时被祁文至叫住:“小念,就上去干什么?”
何瑜这才注意到站在楼梯上的祁念,说道:“祁念,哥哥还在这里,就上去像什么样子。”
“没关系的。”顾飒明朝何瑜说。
祁念脚步没停:“陈老师要来了,我要上数学课了。”
闻言刘妈和何瑜脸上都有些不自然,神色复杂。
何瑜见他如此,破罐子破摔直接说道:“陈老师不会再来了,你只在家里上课,数学课停几天也不要紧,先上别的,等新的数学家教老师找到就可以了。”
顾飒明坐在一边皱了皱眉,他没想到祁念真的连学校都不去,只在家里上课。
要说祁念极度怕光,可是现在客厅里的采光很好,要说自闭症也不像,他与人交流自如,就是性格确实孤僻乖戾。
祁念听了何瑜的话,身子顿时一滞,像被定住了一般。半响才慢慢转过身子,看着注视在自己身上的四双眼睛。
空气逐渐冷却下来,弥漫着森森逼仄的气流。
这小半天家人团聚、兄弟重逢的场面,终于在此刻被祁念撕破了那廉价如糖纸般的,其乐融融的伪装。
第七章
祁念有个比他大两岁亲哥哥。
他跟哥哥不是从未谋面,这栋别墅也不是从始至终就凄凄惨惨,生气稀薄。
只不过是那时候的记忆太稀薄了,也如同一盘散沙,这些年随便哪一阵惨淡的风吹吹,就飘了个干净,多闪多金贵的东西掺在里面都荡然无存。
当年祁念过三岁生日时,哥哥祁洺才五岁。
祁家家大业大,何瑜和祁文至那时候就已经感情破裂,不同房而睡了。
但在外人面前仍然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哪怕是十几年过去,如今两人各过各的,都还吊着婚姻的胃口没离。
那天在小祁念的生日宴会上,他们请遍了各处的亲朋戚友、邻里邻外,整个别墅人声鼎沸,显得拥拥挤挤的,连顺路听闻而来的乞丐都能进来讨杯热茶吃。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祁家的宝贝小儿子满三周岁了。
祁洺就是在那天丢的。
酒阑客散,屋子空下来之后,何瑜打算带儿子去洗澡睡觉,找了一通却没看见人。
翻遍整栋别墅才意识到祁洺是丢了之后,何瑜整个人崩溃不已。
她早已卸去了白天里对着满座宾朋的假面笑脸和温柔干练,只死死揪着祁文至,将笔挺的西装抓满了混乱的皱褶,悲恸喊道:“洺洺不见了!你亲儿子不见了啊!我的洺洺……祁文至,我儿子要是丢了就都怪你!”
祁文至额头也冒起青筋,焦急道:“我知道那是我儿子!你这样也于事无补,得去找啊!你打电话先问今天来了的人,我让秘书开车去公安局!”
“等等!”何瑜的头发已经垂散下来,凌乱不已,她抓着手机,嗓音嘶哑,“我跟你一起去......我在路上打!”
接下来整整两个月,除了小小一个还懵懂无知的小祁念被刘妈带着,家里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那时候的小祁念还不太懂发生了些什么,一开始只知道皱着一张脸,挥着小臂膀哭着喊着要妈妈,要爸爸,要哥哥。
刘妈起先还哄,哄着哄着烦了就把他扔在沙发上,任他哭闹,反正家里也没第三个人在。
小祁念连着徒劳无功的哭闹了好多天,喊到小嗓子都有些哑了,直到一次被口水狠狠呛了一下,就好似明白了。
他就是喊破喉咙,喊得惊天动地,都不会有人来抱他哄他,也没有人晃着小太阳来瞪一瞪他了。
“小少爷不哭了,这才乖,爸爸妈妈都去找哥哥去了,”刘妈这几天被哭声哭得头疼耳鸣,见人安静了,她这才抱过愣愣待在床上小祁念,摇摇晃晃带他下楼到客厅里溜达,边喟叹道,“大少爷太可怜了,怎么就这么跑出去丢了,现在人都还没找到,真是能把人急死啊。”
刘妈从祁文至还在部队当兵开始就在祁家当保姆了,何瑜生祁洺的时候她都一直在边上伺候着。
倒是祁念,是夫妻俩当时在外省公司那边生了才带回来的。
她从穷山僻壤里出来到城里打工,只觉是万幸能得了这么一个好去处。
即使刘妈目不识丁,好在手脚勤快。她带着些守旧愚昧的习惯,很明显的一点就体现在称呼上,先生太太的倒还不见怪,可刘妈对祁洺祁念坚持以大少爷、小少爷相称。
开始何瑜还打趣过她,但也是默许态度,后来听着听着顺耳,也时不时跟着叫了起来。
两个月后,何瑜先回来了。
只两个月,她看起来老了好多岁,面容憔悴,精神萎靡。
何瑜叫来刘妈:“把小少爷看好了,以后没事不要带出去,幼儿园就近着找吧。”
刘妈不止是唯命是从,而是打心底嗟叹,连忙应道:“诶!诶!太太放心,我一定看住小少爷。大少爷的事,您也别太着急了。”
何瑜一听眼泪唰唰就下来了。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看上去比什么都要脆弱不堪。
直到祁念上小学。
那天放学后,他还在新小学宽敞的操场上看了看高年级的一堆人踢球,直到刘妈寻过来把他拉回了家。
这天何瑜傍晚回来了一趟,神色严肃,朝祁念看过来的目光很凶,然后只匆匆回房拿了点东西就要走。
祁念从没有看见过笑着的妈妈。
他坐在餐桌上,看见妈妈临走前打开门,目视外面良久,转而朝刘妈说了些什么。
隐约听到是在说哥哥的事情。
妈妈一直在找哥哥,他知道。他们都很忙,都很难过,他也知道。
所以祁念一直懂事得过分,除了大人的说教,更多的原因,只是企图用不哭不闹来得到关注——从对他而言虚无缥缈的哥哥那儿抢夺一点关注而已。
或者说是偷。
他如同一个太过老实的窃贼,如履薄冰,心有惶惶地想着,不用跟幼儿园那些小伙伴一样,我只要一点就好了。
在学校里确实很奏效,所有老师都很喜欢他,甚至会故意逗他,多照顾照顾他。
可回到别墅,却不太管用。
那天祁念完全听清了的是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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