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眯起眼,盯着这串号稍看了会儿,稍犹豫了下,按下接听键将听筒放到了耳边,温声问道:“喂,你好,请问哪位?”
下一秒,一个时隔了一年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杂音兀地在对面响起。
“喂?喂?听得到吗?喂?哎哟我靠,这儿人太多了,你等会儿啊,我换个地方!”
林安微微愣住。
又几秒后,对方似乎到了个相对僻静的区域,声音更为清晰地从听筒中传来:“喂?林子啊,现在能听到了不?我啊,你丁哥,新年好啊哈哈哈,今儿晚上我有点儿事,得临时飞趟B市,所以就提前给你拜年了啊。”
林安坐在已开始偏西的日头下,被明灭不定的阳光拂过的脸上,表情仿佛陷入了一瞬的凝固。
“喂?喂?咋不吭声啊林子,不是还听不见吧?”说着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低头确认了遍什么,紧跟着又嘀咕了声:“这明明通了啊,难道是信号不好……”
林安却只呆呆坐着,好半晌后,才猛地醒过神来,迅速移开手机看了眼通话界面上那串数字,接着略有些犹疑和干涩地轻声回了一声:“你是……丁哥?”
“是啊。”丁华听到回应,笑着应了声,马上又笑问:“嘿嘿,哎咱哥俩可又有一年没联系了吧?上次给你电话好像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那什么,怎么样?最近还好不?”
林安处又是一阵寂静。
然而已然确定了电话已接通信号也没问题的丁华这次却似乎不急了,听另一头不答,只又往角落里站了站,避开一个正和自己擦肩的同航班乘客,耐心地等着。
好半晌,才听对方那一贯温柔的声音低低回出一句:“……很好,”一停,又以比前一刻更低的声音问:“你……你的手机号……”
“啊?手机号?”丁华特意一顿,随后微挑了一挑眉。
“……嗯。”林安应了声,两秒后,又极为短促地勉强笑了一下,带着些微的试探问道:“……你的手机号……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
“嗯?不一样?”丁华佯装有些疑惑道,随后又似迅速反应过来,笑了笑问:“哦,你说187开头的那个啊?”说着又一哂,状似随意道:“嗐,那号我早换了,换了快一年了都,说起这个,哎林子你可别介意啊,实在是前阵子太忙,事儿太他妈多了,我好几次想把新号发你,但几次都一转身就又给忙忘了……”丁华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着,几句话,明明漏洞百出满是破绽,却愣是被他一副理直气壮半点心虚也无的态度,以及无比真诚的语气给包装得如同真金一般。
可此时的林安却早已无暇再去分辨对方语中的虚实真伪,他的大脑在听到那句“换号已经一年”时,便已经像瞬间丢失了信号的老式收音机,滋啦一声被一阵电流窜过,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丁华还在电话那头絮絮不休地说着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只凭本能地胡乱回应着,连十多分钟后对方究竟什么时候把给电话挂了,都恍恍惚惚毫不自知。
对方不久前的笑语不断回响在耳畔,飘来荡去,如同一团被围困住散不去的雾气,悄然堆积在五脏六腑,直到过去不知多久,神志才蓦地从这片迷雾中挣脱而出,指挥着已然僵硬的手指,迅速又返回手机的功能页面,将收信箱打开。
一年,12个月,近360天,只见120多条来自这个号码的消息,将整个屏幕悄无声息地占据。
林安一条一条翻着,回看着,直到头顶斜照的阳光从泛着一丝淡白的浅黄,逐渐转为了一抹张狂浓烈的橘红。
丁华虽不曾明说,他也并没有去问,可若是这份屡屡给自己以一种难以名状的错觉的人并非小丁,那他究竟是谁,答案自然也就无需多说,亦无需多问。
更何况一向憋不住事,也最不擅半遮半掩的丁华在近半个小时后,又耐不住地接连追发了数条长消息过来,将那个徘徊心中呼之欲出的名字一锤定音。
林安动作略有些机械地将这些消息逐一打开,只见三两个带有未读标识的信封后,是对方那难得一见带上了丝郑重语态的大段“坦白”——
林子,刚候机的时候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事儿……还是明确地告知你比较好。187那个号……其实从今年2月开始,就被老大从我这儿拿走了,至于他拿去干什么用,他没告诉我,我也就不好说。而我之所以没把新号给你,也没把旧号的事跟你说,不是因为忙,更不是因为刚鬼扯的记性不好给忘了,全是因为老大他不让说。事实上不止是我,这一年下来你应该也发现了,就连陈家楼跟你的联系也变得少了很多。
林安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地看着,不过百来个字,却看了不知多少遍,才扣动着愈发冰冷的指尖,将下一则短讯打开——
另外,这一年来,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这两年,哥他其实一直都关注着你的动静,托陈家楼多照顾你,又总让我再转述从他那儿的得到的有关你的消息,你刚走的那年表现得还不太明显,到了今年,不知道为啥就突然又彻底放开了,又是让我跟小王,就他那助理,去办给你那学校捐图书馆的事儿,又是借着捐医用品日用品啥的借口给你送东西,而且为了不让你发现起疑,还给周围一片的学校全都捐了。靠,我是真闹不明白他这么大费周章地折腾又不让你知道是为了啥,总不会是突然想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吧?哦对,听小王说他最近还养成了个奇奇怪怪的习惯,一到过节放假啥的,就爱往你老家那镇上跑,杵在街边河边之类的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在看些啥。
丁华说着,语气开始渐渐由最初的无语转为了无奈:唉,林子,其实说句老实话,这些话,原不该由我来说,真的,说实在的要不是赶上这回出差,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也恰好碰上这大过年的,我还真没那熊心豹子胆就这么揭了我哥的老底,他那脾气你也知道,看着不声不响,真发起火来,嗬,可没人扛得住。但我是真的有点看不下去,我不知道你俩之间到底是……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总之今天这些话,我说是说了,但究竟怎么处理,还是得看你俩自己。你要是觉着还能听,就听,要是觉着不顺耳,那就权当丁哥趁着拜年的机会给你讲了个笑话。怎么样?
被分割成四五段的短信到此终止。
林安一动不动地对着手中的屏幕,纷乱的思绪却并未就此中断,相反,随着不断起伏的急促却隐忍的呼吸、急速轮转于全身的血液,以及鼓荡在体内几乎震耳欲聋的心跳,长时间没有动作的手脚,俱都难以自控地变得麻木。
麻木到……甚至就连站起身,应一声从屋内厨房方向传来的母亲的叫唤,也完全无法做到。
林母在厨房将最后一个热菜做好,只留了一锅鸡汤尚在煤气灶上用小火煨着,弯腰将其他放在泡沫箱中保温的炒菜挪出来时,扬声朝门厅处喊了一声,想让林安一块儿过来搭把手,顺便冲下碗筷端个菜。却直到过去了两分钟,大门方向都没传回丝毫动静。
她觉得奇怪,便又抬高嗓子叫了声,却过了好几秒,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放下手上的活擦了把手,出了厨房往大门敞开的门厅处望了过去。
只见林安正呆呆地坐在门外,微垂着脸不知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西下的夕阳笼罩在他所坐的那片空地上,从静坐之人的脚下拖拽出一道细瘦的黑影,匍匐绵延在咫尺之外的墙根上。
朦朦胧胧,时浓时淡,恰如徘徊脑中沉浮不定无可捉摸的一缕思绪。
“唉,这孩子,想什么呢?妈喊你也听不见,来,快,把这儿收收,进去吃饭了啊。”
林母有些好笑地走到仍兀自呆坐在慢慢暗沉下来的天光中的对方跟前,见他还对着牢牢握在手中的手机怔神,连自己站到了身边都没发觉,不由带上了丝嗔笑地催促道。
林安这才醒过神来,手忙将乱地从藤椅上站起,却因过分的忙乱,膝头上放的书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于是只好更慌乱地弯腰去捡。一整套动作下来,引得林母更加哭笑不得,悄声嘀咕了一句:“毛毛糙糙的,越大越像个小孩儿了。”,说罢摇摇头率先转身朝屋内走了回去。
之后的所有时间内,林安便都如同丢了半个魂的木头桩子般,林母笑,他也跟着笑,林母问他话,他便跟着浑浑噩噩地应上几句,可不论是嚼在嘴中的佳肴,还是悬于齿间的话语,却都仿佛在无形之中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滋味与色彩,变得枯燥乏味,变得呆滞死板。
直至吃到一半的年夜饭途中,放在桌角的手机又一次发出一声细小短促的震动,凝滞的目光才如获新生般重新活动开来。
林安侧目望去,只见亮起的屏幕上,一个在以往任何一个重要日子都不会缺席的名字,在这一年中这最后一个重大节日中如约而至。
“丁华”:开始吃晚饭了吗?
厨房留下的那锅汤所飘出的香味愈发浓烈,林母估摸着火候应该到了,招呼了声起身去做出锅前最后的调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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