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路途中,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半还是围绕着近期的工作,间或夹杂着些近期家中的琐事,直到40多分钟后等车到了地方,徐光才在临行前将话头又拉回到了两人最初的话题上。
他斟酌了下,看了熄火解安全带的徐新一会儿,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徐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目光来看向了他。
徐光顿了一顿,静了好半晌,才若有所指地开口继续道:“温水煮青蛙……的确是麻痹敌人的一个好办法,但这个方法在火力不继的情况下,也同样最容易得不偿失,甚至适得其反,以至于最后猎物还没倒下,我们的水反却提前凉了。”
徐新的神色微微一动,没有接话。
徐光回视着他,稍一停后,别开了视线微微笑了笑,接着道:“所以适当的时侯,别忘了往火堆里添把柴。毕竟诱饵越若即若离飘忽不定,也就越能强有力地激发猎物急迫的侵占欲,并同时让他们在狂躁的状态下放松警惕。”
徐新依旧没接话,车厢一时被徐光的独自低语衬托得异常安静。
他慢慢说完,微偏过头看了眼坐在身边正微皱着眉不发一语的弟弟,虽徐新始终没吭声,他却知道,对方一定理解了自己所说这番话的含义。于是数秒过后,又半似喟叹地接着道:“……C市再大,医药市场也不过就这么一点,有人做大,就难免会有人被挤入夹缝。再加上现在形势紧张,通往康庄的道路往往只有窄窄一线,药械的合作被姓徐的拿下,短时间内就很难再改姓马。所以惹人眼红被人觊觎,甚至暗地从中作梗破坏,也都很正常。可正常,不代表无限的容忍与退让。”
徐光慢条斯理地说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往事般,调转着视线望向了天光阴沉的窗外,良久,方敛尽了先前蕴积在眼底的笑意,启口缓缓念出了两个人的名字:“……马辉,马忠平。”
徐新听见,搭在变速杆上的手也跟着略微一动。
七年前,徐伯达因痛失二子徐中而病情急剧恶化,不久后就在医院中病逝,彼时的徐新刚全权接手了徐中的公司不到一年,李平也还身处市经管理的位子上,便有意借由徐中留下的这家当时在C市规模最大的药械公司和B市牵个线,和对方达成长期的战略合作,却不想就在项目刚谈出个眉目,B市那头也刚表现出合作意愿的时候,省委却忽然下达了调令,暂免了李平同期兼任的C市新区挡攻萎(……)一职,此事很快传到了B市的合作方耳里,对方一看风头似有些不对,便本着万事小心为上的原则,立马将原先谈好只等签字的合约全推了,接着扭转身就跑了。与此同时,李平手上为新区谈妥的另外几项对外贸易的案子,也全部被迫拱手给了他人,白白为后来者做了嫁衣。李平一被动,药械合作进程就此彻底搁浅,直到三年后B市的领导班子大换血,徐光于两千年的初秋被升调往了B市,事情才又出现了转机。
而这一切的背后始作俑者,恰好就是一向自诩为徐伯达至交的马氏两兄弟。
徐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机场大门外不时进出的憧憧人影,仿佛将这两个字名字抵在齿间细细咀嚼了好一会,数十秒后,才垂下眼帘继续低声道:“96年爸刚过世的时候,他们就一先一后急不可耐地给我和李平下绊子,却除了把当年跟B市的第一次合作搅黄了以外,没能掀起他们所预想的风浪。现在眼见徐李两家余烬复起,又立刻转了风向,觍着脸不惜把女儿送上门来求合作不说,连上世纪那点子快发了霉的旧情也要拿出来晒一晒见见光。”言罢对着窗沿意味不明地轻笑了笑,“既然这么想见……不如就干脆让他们一次见个彻底。”
说着扭回头来,看了静坐在身侧的徐新一眼,愈发意味深长地低声道:“马佳琪……是个不错的机会,好好珍惜,不要浪费了。”
20分钟后,徐新看着徐光的身影消失在了机场大厅,折返回车里掉头往市里方向开去。
一路上仍旧是细雨绵绵,高架上重重的车影因这一层薄风雾雨而较以往多出了份晦暗的朦胧,于是无意中,便更衬托出了徐光适才留在耳边那些话的明朗清晰。
徐马两家的暗涌纠葛,这么些年来,徐新作为徐光一只搅动在C市药产生意中的隐形的手,了解得是再透彻不过。因此他也同样十分地清楚,向来急功近利处事凶横极端的马辉独子马溢浮,也早被如老狐狸一般的徐光盯上,当做了回击马家乃至将其一网扫尽的重要关口。故而与B市时隔近4年的再度合作,其目的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为了利之一字,它既是谋取更大市场的踏脚石,同时也是诱敌深入的一枚钓饵。
而随着合作案的逐步推进,事态的发展也的确如徐光事前所预料的那样,作为马家最沉不住气的一个,在面对这份徐家精心准备的“厚礼”时,马溢浮率先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他毫不掩饰地对合作案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一次接连一次的旁敲侧击含沙射影之下,是藏也藏不住的各种明示暗示,而徐新始终暧昧不清若即若离的态度,也将其急欲搭上徐家这艘快船的心态激发到了极致。
这一点,从他主动联系上徐母,并将马佳琪带上了门就不难看出来,可这些距离徐光想要的结果却还远远不够,徐光想要的,是远比眼下这“曲意逢迎”状态更进一步的求而不得后的狗急跳墙,亦或是利欲熏心忍无可忍下的气急败坏。他要对方怒,要对方狂,更马溢浮渐渐丧失理智,主动将马家的命门亮到自己的眼下。
而催发这份情绪的方法,徐光在20多分钟前也已经指明了方向。
于是这三个字,在此后的数个小时内,甚至延展到其后的半个多月里,都像一道随时会爆发的警铃,不住地在徐新的心底回荡。
他知道,徐光口中的这把“柴”,无非就是对马家在面对巨大利益诱惑时的又一场刺激。试想谁又能在眼看着快煮熟的鸭子半路却又投向别人怀抱的时候,还能维持着泰然自若无动于衷?更别提这个人是马家出了名傲慢自大睚眦必报的马公子马溢浮。
只是这个用以充作刺激对方的“工具”,徐新想了许久,最后脑中却逐渐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在不久前于X县清河路上见到的那张充盈着温柔笑意的脸。
这个念头一经萌发,便有如久旱之后终于汲取到了养分的野草,开始无声无息地在心底疯狂滋长,直至又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当他因为X中捐建实验楼一事坐在了奥体中心的酒店时,这野草终于在无知无觉中将残存于心底的最后一点理智和犹豫吞食干净,促使他在宴席接近尾声时,鬼使神差地就向坐在身边的陈建良开口提出了个要求——他想调一位远方亲戚的朋友,安插到徐媛就读的班上来。
于是在04年的八月,徐新顺利地在徐媛的家校联系本上再度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林安。
而也正像他所预想的那样,时刻紧盯着徐家动向的马溢浮,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这颗被他刻意安排进战局却毫不自知的“棋子”,且其情绪也很快就如自己所愿,在他于林安马佳琪之间几度“摇摆不定”和接连数次有意无意“弃马投林”的举动下,整个人都变得愈发不安焦躁起来。
这些急切与不满急速地堆积着,终在几个月后到达了一个至高点,随后不遗余力地爆发开来。
而林安,毫无悬念地成了这场欲擒故纵的博弈中,最合乎情理的攻击对象及牺牲品。
徐新悄无声息地站在病床的一侧,暗淡的光线中,目光已不知何时复又从对方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慢慢挪回到了那张煞白的布满了疲惫憔悴的脸上。
时间和回忆到此都一块儿戛然而止,等回过神来,徐新垂荡在身侧的手已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堪堪落在了那人柔软细密的额发上。
之后略一停顿,又虚浮着指掌,顺着那张面孔上高低起伏的轮廓,缓缓一路滑落至了对方的肩臂,最后沉默地覆住了那只被纱布缠缚住的手掌。
指掌相触的刹那,胸前那从翠芳苑门口看到对方倒下的身影起就严密堵着的一口气,似乎也终于随着这微凉的触感摸寻到了开关,沉沉坠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却立即又有另一股更强更猛的情绪,顺着这道开口迅速钻入了心口,堵住了脑中繁芜的思绪,也一并堵住了因那思绪而变得沉滞的呼吸。
徐新凝固在两人交叠手掌上的视线,顿时被这骤然袭上的心绪激得动了动,两秒后,又微一瑟缩了下指尖,默然将手收了回去。
陈建良的电话就在此时闯了进来。
徐新对着来电显示看了会儿,默默伸指按下了通话键。
陈略显焦急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
“嗐徐先生,你总算接电话了,我给你发的消息你都看见了没有?林老师出事了,有人把他……”陈建良一迭声地说着,声音压得极低,却仍从其不同于往日慢条斯理的语速中透露了事态的紧迫。
却不想还没说完两句,便被徐新异常低哑的声音给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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