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听后微怔了怔,没多久便反应过来对方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一时思绪又回到了下午时分徐新笑约自己第二天在翠芳苑门口碰面时的光景,脸上不由红了红。
“……没、没关系。”林安轻声回道,稍一停顿后,又垂下眼睑补充了句:“……我等你。”
徐新显然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在他印象里,那人一向内敛含蓄,哪怕是十多年后的重逢,这一特征似乎也丝毫未曾被改变过。
可他竟反常地没有从对方这终于如自己所愿“热情”起来的表现中,获得哪怕一丝预想中的满足和快意。
有的,只是更深更重、以及莫名而起的烦乱。
于是,连呼吸都似乎一并变得粗重。
林安的话他没有回,可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因为这份含义不明的沉默而退缩,反在些许停顿后,又微弱却坚定地轻轻开口叫了他一声:“……徐哥。”
徐新手掌微不可察地一动,仍旧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过后,耳边才传来对方那断断续续的,略有些羞赧青涩疑似解释的话语。
“……下午来找我的……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叫吴燕……”
徐新没吭声。
林安顿了顿,又继续:“当年在学校……我们同在学生会的学习部任职,她还做过我的助手,所、所以有段时间就相对熟络些……”
林安磕磕巴巴地说着,恍如白昼的灯光下一张脸越来越红,短短的几句话,却紧张得手都有些冒汗。他知道,今天的自己已冲动过太多次,从抑制不住心底担忧的登门造访,到克制不住心慌的向对方胡乱解释。可他却在这失控中愈发深陷,以至完全无力去阻止那暧昧之语从口中源源传出。
“而她今天会来找我……其实是、是因为……”
然而这股勇气终是断在了此处,林安死死捏着发烫的手机板,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该如何将这段话填补完整。
“是因为……”于是只能讷讷地在原地打转。
“因为什么?”没想始终未曾开口的徐新却突然在这时候发了声。
林安气息一滞,语塞间,先前的那股窘迫感更为密实地朝自己压来。
两秒后,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随后嗓音沙哑地替他将那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因为对你旧情复燃?”
林安一怔,下意识就要否认,却在张口的一瞬又被对方打断。
徐新像是有些懊恼方才脱口而出的冲动之语,微叹一口气后,声音更加低沉地快速说了句:“抱歉。”
顿了顿后又道:“……是我一时失言。”
林安眨了眨眼。
“还有别的事吗?”少顷,徐新的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和。
“……没、没有。”
“恩,我手头还有几份文件要处理,那今天就先到这儿?”一停,又说:“你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收拾下就早点休息吧。”
林安察觉到对方语中的回避之意,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视线。
“……好。”
电话被悄无声息挂断。
林安站在窗边,低头看了重又暗淡下去的屏幕一会,默默放下了逐渐冷却下来的手机,转过身将横躺在地上的行李箱打开。
手在触及被叠放整齐的衣物的一刻,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下,林安一愣,立刻将其拿起,却发现只是同办公室的姜月芳发来的道谢短信。
“林老师,听陈主任说明天是你代我的课?还要麻烦你专程从老家赶回来,真是谢谢了。”
林安有些失望地笑了笑,回复道:“不客气。”
两分钟后,对方又发过来一条:“哦对了,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放了份之前找的一些有关明天辅导课的材料,你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拿去用。”
林安又回:“好,谢谢。”
此后手机就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林安独自将从X县带回的东西一一取出并整理好,又去卫生间冲了个澡,之后便安静地坐在了卧室的书桌前,开始准备起第二天的课件内容。
然而涣散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徐新一个小时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不断在脑中浮现。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对方那无端变化的态度及语气,从低迷到嘲讽,又从嘲讽到克制回避,像在发泄着什么,又像同时在躲避着什么。
林安定定地望着笔尖在台灯下投下的阴影,对其背后的原因揣摩着、猜测着,却又总在即将靠近答案时不由自主地躲闪着、否认着。
他怕对方会对自己的犹疑与沉默有所误解,却更怕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与错觉。
徐新果然如在电话里所说的那般“有事缠身”,通话结束后,便再无别的动静传来。
林安虽执笔手中,可双眼所关注的,却既不是教案,也不是材料,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目光朝搁置在桌边的手机投去,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毫无动静漆黑一片的屏幕无声挡回。
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又在奢望着什么?
就算心不肯认,这双眼也再无法继续隐瞒和欺骗。
林安又一次想到吴燕于低垂的夜幕中所问的那个问题,不禁苦笑了一声。不过才短短一天的时间,自己竟就已经变得这样按捺不住、如此急不可待。
“睡了吗?”
所以哪怕当几分钟后看到自己无意识下所发出去的那条短信时,心底所预想的慌乱与惶恐也并没有到来。
收件方并没有回。
林安静静看着通讯录中对方的名字,五分钟后,又返回到了发信界面,一字一句慢慢写道:“徐哥,我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和你讲明。如果你还没有睡,就请听我说完,好吗?”
不用面面相对,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在反射着黑夜与灯光的窗前,以往磕磕绊绊鼓足勇气也无法诉诸于口的言语,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出口。
“吴燕是我在X大读书时的同学,准确来说,是小我一届的学妹。我跟她认识,是在90年的秋天,那时候她作为新生入学,恰巧加入了我所在的学生会,”
曾经那还算光鲜与得意的年少时光,仿佛随着轻微的按键声再一次铺展在了面前。
林安字字斟酌着,神色温柔。
“但相熟,却是在91年,她在部门里表现不错,一路升上来,我们才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X大的活动很多,培训、调查、汇报、甚至各部门间的联动,我们都会一起商讨和参与。后来……我和她……也确实互相有了好感,但却最终……有缘无分,”
写到此处,一股钝痛兀地袭来,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密密麻麻被填满了过往的屏幕,那段一夕间就从无限光明坠入了无尽黑暗的岁月,又恍若重现在了眼前。他闭了闭眼,许久,才从那不堪入目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林安没有勇气去详述那段过往,将陡然而起的激烈情绪平复住后,只留下了一句看似波澜不惊的概括。
“后来……我被开除出学校,等一年多后再回去,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她毕了业,听说之后又辗转去了B市工作,我们……就再也没了联系。”
这段算不上故事的往事说完,已然有些微颤抖的手指却并没有停下动作。
“今天她会来找我,是因为我妈和我说的那个约在今晚见面的女孩儿,就是她。”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前因后果终于在此告一段落。
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谨慎却仍有些混乱的字句,手指停留在原处,许久不愿离去,它们在有些发烫的键盘上继续流连着、徘徊着,像是阔别重逢却踌躇不前的旧侣。
良久,才难掩颤抖地重又拥抱在了一起。
“徐哥,下午的时候你对我说,你很高兴今天我所见的人,不是她,是你。”
林安写到此处,眼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潜伏在心底的热潮也像是终于在久积的黑暗中寻找到了出口,相继从紧抿的嘴里、从模糊的眼里、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奔涌而出。
于是泪水滑落间,那些曾经在无数个日夜里畏惧过的、逃避过的,甚至连试探也不敢流露分毫的话,也随着指腹来回上下的起落全数倾泻而出。
“其实……我也一样高兴。这么多年来,我日思夜盼想见的,也从来都不是她,”
“而是你。”
数百字的消息,因字数所限被自动分割成了三两段,随着按下确认发送的一刻,在信封标志的飞转下成功投递了出去。
林安维持着僵直的坐姿定在原位,目光追着最后一个图案在眼前亮起又消失,直到屏幕回归黑暗。
然而一分一秒过去,另一头却始终没有丝毫回应传来。
此后的十分钟,二十分钟,乃至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内,发送出去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般,悄无声息地在坐立难安的等待里彻底丧失了音讯。
林安双眼异常专注地盯着手中握着的手机,一颗心逐渐由起初的紧张期待转为了苦涩失落。
他在椅子上又呆坐了一会,忽然像再忍受不了这让人倍感煎熬的无声静默般,放下了紧抓在手心的电话,站起身转向卧室门口而去,可等走到门口,却又不知下一个目的地该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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