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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错 (Dr.Solo)


  我知道这可能让你难以接受,因为我也想象过如果你走在我前面,我会是什么样子。但上帝给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幸福快乐,如今只是收回了他的馈赠,让一切回到原点,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我一直爱你到生命的尽头。
  ……
  他回想到这里,回想不下去了,因为Derek夫人手里攥着信纸,趴在了前排的椅背上,她的手簌簌颤抖着。
  这封信是他代笔的,Derek先生那时手已经无法写字,他在一个晚上坐着轮椅从隔壁病房滑过来,敲他的门,请他帮忙写一封遗书。
  他和Derek先生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住进来的,住院时身体的情况都很不乐观,那时他对之前服用的靶向药物已经产生耐药性,医生后来建议他换用新药,虽然还在临床实验阶段,但那时他只能孤注一掷,Derek先生和他一起使用了新药,新药让他扛了过来,但是药对老人没有太显著的效果,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代写遗书时老人念得很平静,仿佛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他写完以后,Derek先生向他道了谢,他颤抖着双手折好那封遗书,放进怀里,从言行和举止来说他即便已经病入膏肓瘦骨嶙峋,依然是一位体面的老先生。末了老人笑了一笑对他说:“必须找人写遗书太遗憾了。”
  他知道那是在委婉地提醒他,趁还写得动,亲笔留下一点什么吧。
  但是没必要,他心道,因为我不会死,我会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手术失败后那种氛围太可怕了,他不想那么快回病房,坐在了医院外的花台上,忽然听见有人叫他:“Mr.Fu?”
  他回头,看见下班后穿着便装的Wilson医生朝他走来。他问Derek夫人走了吗,Wilson医生往医院方向看了一眼,摇摇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说:
  “手术失败对我们来说是常事,这一台手术失败了,我们就寄望下一台,但是对病患来说一生就那么一次。所以你要好好考虑。”
  对病患家属来说,也是一生就这么一次。傅错心想,怀着希望,又怀着恐惧,短短几个钟头他们就像在天堂与地狱边徘徊,那扇门一打开,就那么几秒的时间,就决定了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我躺在手术台上,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他所经历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傅错说。
  Wilson医生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口吻带着叹息:“所以你是有家人的吧。”
  傅错不置可否。在使用新型药物时,因为还在临床实验阶段,他曾经被要求填写了一系列表格,其中包括家属和紧急联系人,他都没填,说自己是孤家寡人,最终Wilson医生还是决定给他用药了。
  因为前一种药物产生了耐药性,这已经是他换用的第二种靶向药物了,好在经过一段时间,肿瘤的情况真的有所好转,Wilson医生和他说过最好的消息,是之前有一位和他相似病症的患者,通过这种新药,最后病情成功恢复到了1期。但只靠药物毕竟无法根治,仍然需要手术,医生担心他的身体对新药物产生耐药性后可能出现反弹,而且那时候能够对他起效的药就没有了。虽然提议了手术,但也没说手术是最好的方案,因为手术的风险并没有降低,新药物一定会产生耐药性,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到那时再做手术,风险会更大。
  如果这件事与生死无关,与他还能留在这个世界多少天无关,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手术。
  Wilson怕拍他的肩:“遗憾和悲伤,总得做出选择。”
  Derek夫妇选择了要悲伤不留遗憾,但他不敢给隋轻驰这个选择权。他想不通为什么隋轻驰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尽情地沉浸在悲伤里,再用力地慢慢走出来。他谈个恋爱为什么一定要火星撞地球那样轰轰烈烈。
  那天在机场,等登机的时候他一直在写那条短信,写了一遍又一遍,想着多说多错,就少说一点吧,可忍不住还是写了满屏,最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不能说爱,也不能说不舍,写得太多就太可疑了,也不能太冷酷,太不近人情,到头来只留下了平淡的一句话。
  只要隋轻驰不知道,以为他只是走了,就算现在很难过,很想不通,时间也会慢慢冲淡悲伤。可能会记恨他,但起码不会绝望。
  经过隔壁病房时他发现病房已经清空了,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这地方透着死亡的气息,忽然就感到胃一阵痉挛的绞痛,想呕吐,冲进洗手间揭开马桶盖,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趴在那里干呕咳嗽,这感觉很难受,但值得庆幸,因为胃疼是新药最大的副作用,这说明药还没有对他失效。他扶着马桶站起来,回到病房,习惯性地坐在了靠窗那把沙发椅上。
  到这边后他换了新手机,但国内的旧卡因为挂着银行卡,他还是办了个全球漫游,一次性充值了半年,因为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挺过这半年。今天去银行他才想起这件事,试了一下拨通这个旧号,发现竟然没有停机,只是回复用户已关机,但也可能早就停机注销,已经变成别人的号了。
  回到病房,他找出旧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时心情开始止不住地忐忑,当网络接通,突然之间微信的提示音就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有来自AK的,来自姚可的,来自钟岛的,刚开始隔三差五地追问他在哪儿,后来便安静下来,在某一天说一句很想念他。
  深渊大王的头像一直排在最顶端,像是一条被置顶的微博,他翻完AK的微信,犹豫了很久,点开了黑猫的头像,如独白般的信息立刻海浪一样地刷出来。最开始是语音,后面都变成了文字,傅错滑了很久滑到了最上面。
  深渊大王:“你接我电话!你什么意思?!”
  深渊大王:“傅错你他妈有种给我接电话!!”
  深渊大王:“我现在很冷静,拜托你给我个电话……”
  深渊大王:“就一个定位!就一个定位然后你爱咋咋的我也不会来找你!我*!”
  深渊大王:“你做事总得讲道理吧,一句对不起你要退货算他妈什么意思?我他妈连淘宝店主都不如吗我找你要个理由为什么这么难?!”
  深渊大王:“我想不通,真的。”
  深渊大王:“你说过在教堂里你不会撒谎,所以到底为什么?”
  深渊大王:“你还是觉得我们在一起,对不起谭思吗?你想不通的是这个吗?”
  深渊大王:“你可能不懂我要的是什么,我也不懂你要的,太难了傅错,真的太难了……”
  他听着隋轻驰溢满叹息的声音,也觉得口中苦涩。
  那之后隋轻驰没有再质问他什么,只是说一点日常,偶尔抱怨两句,他每天都发一条微信,像在跟自己较劲,有时候没什么好说的,就不咸不淡丢下一句:“今天没话和你说,睡了。”到后来简化成一阵沉默后和沉默后的一声“睡了”。
  隋轻驰没和他说过晚安,睡了就是他的晚安。他忍不住也说了一声:“睡了。”
  后来有一天,隋轻驰不留语音了,都是文字,只写了句:以后打字给你吧。
  没有说为什么。
  傅错一直听完最后一条语音,看完最后一条微信,快两个钟头过去了,医院里也渐渐安静下来,他还不想睡在那张病床上,护士过来问了一句“还不睡吗”,他回了一句“马上”,护士长已经习惯他的“马上”了,便离开了。
  傅错关掉了微信,又打开了相册,在难得安静无人打扰的氛围中翻看着那些照片。
  最后一次和隋轻驰的合影,依然是在Livehouse的舞台上,他们四个蹲在舞台边,背后是高举着右手,比着金属礼的歌迷们,那是最后一场演出,隋轻驰穿着一套灰蓝色的连体工装,工装的上衣只套了一半袖子,搭在他肩膀上那只手光着膀子,里面那件深灰色背心胸口都被汗湿透了。傅错放大了照片,看着照片上的隋轻驰发了一会儿呆,心想怎么会流这么多汗,然而明明是四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场演出,却什么都回想不起来。能回想起来的只是隋轻驰赤裸的手臂压在他肩上的感觉,汗水已经凉了,皮肤还是滚烫的,那只手臂的重量他永远记得,他还记得它是微微跳动的,随着心跳和呼吸。
  照片真的很多,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有一张照片是隋轻驰刚搬来出租屋和他同居不久,空调坏了,他穿着一件黑色背心,蹲在地上对着老式风扇吹风。照片是静态的,但回忆是动态的,他能看见隋轻驰打开门从外面进来,门后刺眼的光和刺耳的蝉鸣被他手臂一拉关在了外面,进屋后他和他说话,边说边抬手脱掉汗湿的T恤,又弯腰脱了牛仔裤,换上背心和沙滩短裤,那只老电扇放在茶几上,咕噜噜地转着,隋轻驰走到茶几前蹲下,那个画面里,一阵风沿着他的沙滩裤和背心吹上去,白色的背心贴住他的腰,像风在他年轻紧致的腹肌上抱了一下,最后隋轻驰蹲在茶几前,脸凑得很近对着风扇吹风,被风吹起来头发软得像波浪,缓缓起伏着。他像薛定谔的隋轻驰,刘海垂下来时是英俊的隋轻驰,刘海吹上去时是美丽的隋轻驰,它们现在又垂落又上扬,于是他拿手机拍下了处于薛定谔状态的隋轻驰。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还能听见隋轻驰脱下牛仔裤时皮带扣磕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见风扇“咯哒咯哒”转着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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