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己身命运业已不同。此刻宣州潜渊忘时洞,魏怡宣如她所承诺,执剑亲守洞口,若有异样,当即取洞内萧敛风性命。
萧敛风回渊后便执意要续修六川剑法,哪怕只是再进一招。顾朝宣见过他斩杀淫教教主时的戾气,心中后怕,起初不肯。但魏怡宣却道他意已决,无人能拦,“他可是连相之弟。”
顾朝宣只得答应,道若有不妥,莫怪他不念情分,当绝后患。
冬日渊雁大多躲在暖处,少有几只不羁放纵,迎雪翱翔。金昭玉随着渊雁跑上忘时洞,揣着手炉说要给奶奶暖手,眼睛骨碌碌直往洞内偷看。魏怡宣冷声道:“看什么看?等你萧师叔出来,便到你进去思过。”
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可吓不到金昭玉。他心思不在此,倒恍然大悟,“所以萧师叔也是进去思过的!”
“他礼课自幼做得好,哪似你一般不守规矩?要进忘时洞思过?”
他守规矩?!金昭玉腹诽,若守规矩,还和敌族小皇子厮混亲热,卿卿我我。
金昭玉既知真相,反倒明白舒瑛为何沉默。阿风心思缜密,定想过其中艰险困阻,却还是选定泽兰,那便自有非他不可的因由。金昭玉年纪尚小,不懂人间情爱,只知既为兄弟,便不可陷阿风于不义,将此事四处扬说。
伽泽祈兰毒功已成,掌门大人方才又派一批弟子前去追查他的下落。阿风不自荐随行,却把自己关在忘时洞,又是怎么一回事?在他晕倒之后,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奶奶,那他为什么要进去啊?”
“小孩莫要多问。”
“粹粹是关心萧师叔!”金昭玉睁大眼睛,奶声奶气道:“忘时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分不清日夜时辰,听闻能把人生生逼疯,怎么萧师叔主动跑了进去?奶奶,粹粹很担心叔叔,你也知我和他关系是顶好的!”语罢,竟乖乖行了个碰额礼,“请大人开恩告知。”
“……他是去练功。”
“练功?!”金昭玉猛地抬头,“练什么功?潜渊的武书不早被他翻烂了?”
“这世间武功千千万万种,潜渊武学不过其中一脉。”魏怡宣叹气,白雾化进冷空中,“粹粹,奶奶接下来要与你说的这番话,你当是不明白的,但且先记着,总有一日,你自会明晓。”
金昭玉觉她神情异常严肃,不由也认真听讲,听她先问:“潜渊向以江湖第一正派自居,可正邪又由谁厘定?”
“由谁?”
魏怡宣却不答他,反问:“粹粹可知连相连大人?”
“那当然知道!舒瑛——”记起自己可是个乖巧孩子,随即补上称呼,“师姐,和我说过她。她曾在潜渊习武,创了双剑法,算来是我的师姑,后来做了丞相,真是了不起。”
“她确是千古一人,奶奶今日要你记住她的一句话:世间并无正邪,只有不同。”
渊雁一声长叫,飞过五年风雪,岁月倒转回溯,回到天辰八年牵骨事变前的某个冬夜,一黑衣女子敏捷避开潜渊重重守卫,直达长老起居处,敲开礼师魏怡宣的房门。
深夜无月,一苗烛火过于黯淡,魏怡宣手执烛台,正要再点一盏灯火,为当朝权臣拦下。她轻抿淡茶,桌上,是她傍身多年的双剑,不过只剩左剑,此次只身回渊,是要魏怡宣替她保管。
深黑洞内,萧敛风三日来不眠不休终于念毕心法。座前一柄六川神剑竖立,他缓缓抬眸,洞内漆黑无光,可日出日落又与他何干。
“此次当真在劫难逃?”
“非劫,是——”连晴放下茶杯,指尖于桌划开撇捺,书成一个“结。”
自连晴拜入潜渊始,魏怡宣便一直看着她长大。她年少时何等轻狂张扬,向掌门问剑、入潜龙深渊、无视门规私藏各派剑谱……林林总总,更曾被关忘时禁闭足足一月。十七岁时,天子跟前,称要独上化云之巅。潜渊老掌门风闻此事,摇首叹息,道她一命难保。魏怡宣不然,她知她会回来。这姑娘,是要做一番大事的。
“连大人十七岁登上化云巅,是否窥见天意,早知此生不得善终?”
归来时,才将张狂尽数收敛,虽仍有一身傲骨,千锤万凿,难损分毫,“窥天?晴何需窥天?世事无常,又何来天意?”
“那缘何……”
“是天道,”她隔门遥望,不知看往何方,“是心道。”
萧敛风握上六川剑柄,一瞬光景变幻,他不知身处何方。
六川剑法第六十五招,曰芥子纳须弥,要他将这柄剑铸成世间。所谓世间,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全凭人心所念。而他心所念,天地之大,一朵幽兰。
“世间并无正邪,只有不同。”
拔剑,转腕,移步,挥舞。
“人擅于划分敌我,一方天地,便定善恶,然若谈及天下,善恶已不足够,当辨正邪。善恶易定,因其所涉是非分明,烧杀、不对,抢掠、不对,人尽皆知。可正邪难辨,因涉及众生,便无一事亘古不变,女娲以泥水抟人,泥污而水清,由是成性驳杂,各人所欲所求不同,何来一把长尺,将人非正即邪地度量。正如北殷灭南陈,是想天下一统,在殷民眼中是至上的功德,在那南陈眼中,却是家破人亡的罪孽。”
剑尖掠过洞壁,陡然冒出几粒火星。一瞬光亮,映亮两颗红瞳。火灭,暗色复又裹挟。
“与其说是择定正邪,不如说是为欲求取舍。纵观全局,衡量利弊,以何种方式,才可达成心志,其中必有怀疑、必有决裂、必有牺牲,甚或,天下人争相叱责你已偏执成魔。世事不可二分,他人议说晴是正是邪,都为短见,晴非正亦非邪。晴,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我不明白,天道是什么?”金昭玉皱眉,“心道又是什么?”
“天道是心道,心道是天道,你心即宇宙。你指此为正,此便是正,指彼为邪,彼便是邪。”魏怡宣朝他一笑,眼中却无笑意,“既无绝对正邪,人若空游无所依,不知所往。连大人独上化云巅,于生死之间明志。几人有她的魄力,能确立心志,找到哪怕赔上一条命、也要去做的事?人若无志,便无所托,终日惶惶难安,所以潜渊要定正邪,为众生世人定正邪。”
“既然没有,为何要——”
他正要问,却见枯叶倏尔齐齐颤抖,自枝头飘零。魏怡宣张手覆石,面色庄重,“粹粹,下山。”
脚踩之地在震动,是阿风……
魏怡宣猛地回头,喝道:“下山!去叫掌门大人!”
金昭玉立刻蹬地跳落,魏怡宣苍老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他日,若有熟识被指叛道,你且记住:世间并无正邪——”
“只有不同。”金昭玉喃喃自语,飞身下山。
第四十五章
萧敛风并非执迷不悟,是身不由己。执念既生,走火入魔便成宿命。与其说是他要修第六十五招,不如说是它,是这柄六川神剑,以泽兰为饵,诱他上勾——只要修成六川剑法,泽兰便无法离开。此等回报,叫萧敛风如何拒绝。
他早知泽兰非此间生灵。
彼时星夜交心,他无端说出萧敛风的名字,又知他于六川修剑,萧敛风已然起疑。他似知天意,笃定自己将会为六川神剑穿心,闭关万毒深谷,竟知陵州南山有位隐世神医。举止言行极具风格,行事自有一种准则,毫不在意世俗伦常。萧敛风着迷于这份潇洒自由,也因其生出忧惧。毕竟泽兰非此间生灵,他若离去,他要到何处寻。
该到何处寻。与他分别二月有余,往昔爱慕之语悉数成谶,他失却泽兰便成残废,失魂落魄,终日空空,郁郁寡欢,长久以往,定不得善终。
何曾不知动情便会入魔,但这颗心早不归他所管。连在这地动山摇之际,他所思所想也非生死,而是泽兰。洞壁坍塌,泥石将他掩埋,骨头似已尽碎,眼前有光,却又灰蒙一片。他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是他的兰兰,温声含笑,艳丽非凡,“阿风,你可不能再骗我了。”
不再骗你,你会否出现?
会否回到我身边。
棍棒落下,骨头似已尽碎。泽兰双手双脚皆受缚,弓身蜷缩,生捱背脊上接连而来的重击。恍惚生死间,除却那个骗子,竟再无挂念。真可笑,明明他不久前还质问原珂爱情算个屌,此刻他被追云骑重棍杖打,心心念念,却是再见萧敛风一面。
“停。”
停?为何停?尽管打,将这五脏六腑打破,逼他吐出一口血。
追云骑将泽兰拽起,取出他口中麻布,他刚想咬唇,却被其中一人捏住下颚。列沄冷声道:“本将都已听见,你的血气有毒。若不安分——”他曲起指节敲上水缸缸沿,后果尽在不言中。
泽兰冷笑道:“这倒是死不见血。”
“那大夫到底是谁?”
竟然不知道?
泽兰自那狗官处得知原珂下落,当晚便潜入将军府,怎料原珂这死脑筋,半步不愿随他走,遑论回金真。泽兰只得离去,旋即被在门外窥听的列沄制住。追云骑不由分说,先把他揍个半死,他受了这委屈,又乍闻原珂这朵盛世白莲,竟还一心一意,想独自承受这所有痛苦与罪恶,当即气急攻心,岂能容许列沄做个幸福快乐的无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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