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静地跟辛荷交代了接下来两三年希望他陆续去做的事情,不像刚才说的“没大想好”的样子。
等这场令人作呕的谈话结束,霍芳年起身准备离开,辛荷突然问他:“你要我的肾,想让我顶罪,现在也可以,更没必要拐那么多个弯,为什么要等那么长时间?”
霍芳年因为他这个问题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他注视了辛荷很长时间,目光在辛荷脸上来回扫视,最后似笑非笑地如实说:“他希望你拿钱离开香港,还说你年龄小,可能只是鬼迷心窍,让我不要再为难你。”
霍芳年道:“废物永远是废物。明知道你要他的命,他想了两个月,最后还是只想出让我别再为难你的决定。”
阴云酝酿了一整天,终于在第二天清晨,香港上空飘下了沙粒般微小的雪花。
辛荷换了身衣服,走之前还洗了个澡,他走进霍瞿庭病房的时候,霍瞿庭手里正拿着一沓照片样的东西在看。
等他走到一半,他抬起头看他,面孔紧绷,上面是压不住的震怒。
他扬手扔过来的照片一张张拍在辛荷的脸上,辛荷低头去看,每一张上面都是霍瞿庭裸露的身体,他的脸清晰到不会使人有半分犹豫就能把他对得上号。
而被他搂在怀里或压在身下的那具瘦削的身体却从始至终没有出镜。
辛荷的腿有些软,他停下脚步,慢慢蹲下身,想把那些刺眼的东西翻到背面,颤抖的手却无法捏住其中的任何一张。
霍瞿庭冰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解释。”
辛荷跪坐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霍瞿庭从病床上下来了,辛荷才发现他的腿脚也受了伤,走起路来并不利索。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辛荷身边,穿着病号服的身躯显得没有以前那样强壮,也跟着蹲下,一只手很用力地捏住辛荷的侧脸,弄得他发疼,让他抬起头来,看着他流泪的眼睛说:“说话,辛荷。”
“我无话可说。”
辛荷感觉自己的心里在淌血,不是因为被霍瞿庭误会,而是因为霍瞿庭脸上的表情。
他分明被陌生的自己狠狠刺伤,却又克制着不肯泄露一丝情绪,那张英俊的脸上全是痛苦,他以为自己看不出来。
“为什么这么做,我对你不好吗?”霍瞿庭很压抑地问,“我欺负你?”
辛荷说:“没有。”
“是我强迫你?”
“没有。”
“那为什么?”霍瞿庭紧皱眉头,绷紧下颌问他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什么?”
辛荷说:“什么都不因为。”
霍瞿庭不像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是冷眼看他不说话,这次他问了很多问题,态度是相反的,悲哀和趋近绝望的情绪却是一样的。
换成辛荷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只是不停地哭,泪腺几乎要因为过度使用而坏掉。
霍瞿庭用力捏住他肩膀,带着为什么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那些照片逐渐被两个人纠缠的动作弄皱,辛荷躲开霍瞿庭来抓他的手的时候指尖扫过照片一角,伤口很快冒出血珠。
他的脸上全是泪,没多久,霍芳年进来了,钟择走过来把他拎起来。
辛荷在被迫退后的同时抬起头看坐在原地的霍瞿庭,发现蓝白色病号服下,他嘴唇苍白,双目赤红,一头在黑暗中受了重伤,嗅得到猎物却辨不清方向的困兽一般。
他的背后是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过窗口,全港的人都在为此欢呼,庆祝这场百年难遇的盛景。
辛荷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绝望而无力地意识到这就是诀别,一百年那么长,他们有过缘分,可惜太短,他的归处变成了设好期限的死亡,地点不定,可能是手术台,也可能是他乡,总之不再会是霍瞿庭。
他本身福薄,这十多年来,早就已经消耗殆尽。
第二十五章
霍瞿庭翘着二郎腿靠在会客室的沙发背上,西裤微微撑起,露出一截黑袜,手里夹了根烟,有一会儿没抽,烟灰快要燃到指尖,他探身将烟头摁灭进烟灰缸里,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
“他全程很顺从,对我们提的保释没有任何意见。”律师一边把一些文件放到霍瞿庭面前的桌上,一边说,“也很配合,思路清晰、讲话条理分明,没有发现消极和抑郁的情绪。”
霍瞿庭问:“他知道是我找的你们吗?”
律师道:“知道。刚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
霍瞿庭突然看了他一眼,律师有些自己做错了的感觉,但又好像只是错觉,因为霍瞿庭那个表情一闪而过,继而好像又转变为愉悦。
他又抽出一根烟点燃,含着烟在打火机的火苗和升腾起的烟雾后面含糊地说:“他还说什么?”
今天才跟辛荷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大的进展,加上师傅要出庭没能来,充当本案助理的闻律师在来之前也没料到能见到霍瞿庭,所以来了以后一直有些紧张,闻言又愣了。
他已经把一场时长二十五分钟的对话几乎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面对这个问题,有违职业习惯的,让他一时语塞。
“我们离开之前,他问我下次去能不能帮他带杯冰奶茶,还想喝个酸奶,芦荟口味的。”想了半天,律师道,“没有别的了。”
霍瞿庭沉默地抽着那支烟,他已经抽了太多,烟灰缸几乎塞满,会客室里全是烟味。
闻律师本身也抽,所以起初还是一人一根的节奏,但没多久他就开始口干舌燥,最后成了霍瞿庭一人吞烟的现场。
“带杯热的。”
霍瞿庭大半天没说话,律师等着他吩咐重要的事情,一时间没有听懂:“什么?”
“奶茶。”霍瞿庭抽得凶,很快又伸手去磕烟灰,“别带冰的。”
“啊……”律师道,“好,好,我记住了。”
十天之后,辛荷走出看守所,被律师带着上了等在路边的车。
霍瞿庭坐在后座,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他靠车窗坐下,中间隔着很大的空隙。
“里面怎么样。”霍瞿庭问他,“感觉好吗?”
辛荷道:“你自己进去体验一下,就不用问我。”
他头发有些长了,比起上次见面。但没瘦多少,看来真像律师说的那样,情绪良好、思路清晰。可能还因为再没有牵挂的事情,所以心宽,身体也没变得更加差劲。
但态度跟以前大不相同,甚至比他之前去澳门找他的那两次态度还要差。
霍瞿庭有些发狠地想,他是不怕死的,以前他在自己面前装得低三下四,但原来他是不怕死的。
辛裎说他的心比谁都善,但其实是比谁都狠。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辛荷穿了身宽松的黑色运动衣,上身是一件套头的圆领T恤,没有拉链,加上头发稍微有些长,又很软,圆领显得他年纪更小,甚至不像二十岁。
他的两只手都很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上身向后靠,就露出一截很细的手腕,肤色是发冷的白,随着车身颠簸而微微晃动。
他睡着了。
霍瞿庭压低声音吩咐司机:“开慢点。”
但辛荷没睡多久,路上红灯又多,中途醒来,车还行驶在街道上。
他隔着车窗往外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在人行横道上快速通过。
回到白加道别墅以后,他熟门熟路地找去了自己的卧室,但那间房门锁着,单靠拧门把手是打不开的。
他只好重新去找还留在客厅的霍瞿庭,霍瞿庭惜字如金道:“问管家。”
最后管家把他带去了二楼,同样是一间符合他对朝向要求的客卧,但要比楼下那间精致不少,浴室里还装了个很大的浴缸。
出门前,管家说:“您来之前,霍生刚交代过把这里整理出来,床是新换的,也许您晚上可以睡得更好一些。”
辛荷说了句谢谢,然后把他送出了房门。
他动作很慢地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很快就又睡着了,所以并不知道随后霍瞿庭进了他的房间。
他稍微侧着身,两只手放松以后半握着叠在脸的旁边,霍瞿庭在他身边站定,低头看见他密密的睫毛和脸上浅浅的绒毛。
他睡得很安静,任谁都看不出他刚从看守所出来,还面临着重大经济犯罪的指控和随后十五年以上的刑期。
房间里空旷静谧,睡着的辛荷不算,所以霍瞿庭的周围并没有人。
他随着自己的心意在辛荷床边蹲下,伸手去碰辛荷没什么肉的侧脸时,才猛然间再次想起在船上的第一晚,辛荷趴在床边偷偷地看他。
但他也只是停顿了一会,并没收回手,继续让掌心靠近,贴住了辛荷泛着凉意的侧脸。
他在他这里住过几个月,霍瞿庭逐渐了解到一些,辛荷这样睡觉就是身体很累的情况,所以他很好心地没再继续做干扰他睡眠的动作,起身离开了客卧。
一整个下午连同晚上,霍瞿庭见了不少人,也喝了不少酒,所以司机把他送回家时,他罕见地失去了部分清醒,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但其实已经无法自己走路,被司机和佣人扶着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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