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角笼里,对手往往比本人更能看得清状况。既然格拉西亚这么说,或许是真的确有其事吧。
她抿了抿嘴角,同样伸出右手,握住了格拉西亚递来的橄榄枝。
***
送走了墨西哥姑娘后,乔纳森重新回到病房。
他心情复杂地看向病床上的朱丽。
不过一天的功夫,朱丽·扬已经恢复了正常。瘦削的亚裔姑娘坐在病床边,安安静静地拿着水果刀为自己削苹果,仿佛昨天比赛结束之后因为受伤和失败潸然落泪的场景统统是乔纳森的错觉一样。
在对抗性竞技体育的赛场上站稳脚跟需要偌大的心理素质。
打人和挨打是很疼的,更何况场下枯燥且痛苦的训练,比赛之前为了控制体重的断食断水同样能摧毁一个人的心智。而即便如此,克服了前面一道又一道难关,真正站在八角笼里与劲敌对峙,要冷静思考战术、破解对方的进攻,无时不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强盛的进攻欲望,这些条件仍然能将一部分成功大半的运动员筛选下来。
走到赛场且坚持下来的选手都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过人的头脑,这是基本条件。
但饶是如此,有时候乔纳森仍然觉得朱丽的心性坚韧到可怕。
不说别的,至少UFC的第一场比赛就遭遇了滑铁卢,换作是他,他也要消沉一阵的。而现在朱丽·扬,神情沉着、姿态平静,乌黑的瞳仁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的苹果,清秀的面孔恢复了往日的淡定,似乎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准备继续迎接未来的挑战了。
她总是这样,挨骂也好,遇挫也好,人被绊了一跤重重倒地,朱丽所做的也不过是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似乎毫无影响。
——最好是毫无影响。
乔纳森怕的是有些事情就这么烂在心底,毒气在胸腔里酝酿升腾,最终连“死亡”都来得悄无声息。等到旁人意识到的时候已然木已成舟,再也无法挽回了。
奈吉尔·扬就是这么再也没能清醒过来啊。
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乔纳森揉了揉额角。
他颇为沉重地走到了病床之前,坐在了椅子上。乔纳森的沉默到来换来了朱丽讶异的神情,而叔叔所做的也不过是接过了朱丽手中的苹果和水果刀,替她削完剩下的果皮。
很长时间叔侄二人都没说话,直到朱丽发现……乔纳森的刀工是真的不怎么样!这是切块还是削皮啊!
“你还是给我吧。”
朱丽哭笑不得:“这是何女士送来的日本苹果,据说很贵的。”
乔纳森:“……”
难得中年猛男想要充当一次知心叔叔还被嫌弃,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全被打岔弄没了!乔纳森无可奈何开口:“你不吃我吃。”
朱丽:“……”和伤员抢水果,真有你的啊乔纳森·扬。
四目相对,朱丽明晃晃的抗议和乔纳森的揶揄撞在一起,而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离开俱乐部和比赛场地,还有乔纳森那鱼龙混杂的酒吧,昔日的UFC冠军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名身材保持得当的普通中年人,特别是他穿着长袖遮住了所有纹身,比起凶悍的MMA退役选手,更像是一名来探望后辈,却连苹果都不会削的蓝领叔叔。
“谢谢你。”
朱丽知道乔纳森担心什么:“我没事,乔纳森。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了。”
乔纳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但他重新低下了头,仿佛掌心里红彤彤的苹果是什么值得仔细研究的珍宝一样:“丫头,上场之前你问我过去的事情,我说赢了之后就回答你。”
朱丽一凛。
“虽然你输了,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和你谈谈。”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在意——”
“你有权知情。”乔纳森平静地打断了朱丽的话。
她陷入了沉默。
“……很抱歉,”当叔叔的始终没看自己的侄女,“不论当年的结果如何,我至少应该向你说一声。是我自诩愧对于你,当了缩头乌龟。我时时刻刻对你说有问题要及时发现解决,选择忽视隐患不意味着它就不存在了,然而真碰到生活中的事情,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乔纳森把玩着巴掌大小的水果刀,不等朱丽回应,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何康莉,我和奈吉尔断绝来往很多年,”他低声说,“我最后一次得知他的消息,便是他惨败之后重伤住院,当时我去医院看望他,被他用莫名其妙地话语骂了回来。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奈吉尔,更不知道何康莉和他有了个女儿,也就是你。”
朱丽挑眉:“他骂你做什么?又不是你还他输了比赛。”
乔纳森苦笑几声:“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奈吉尔的怒火来的格外莫名其妙,那时的我没有多想,直接摔门离开了。”
“后来呢?”
“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知道了你的存在,那时候你已经七八岁了,而奈吉尔酗酒那么严重。这么多年来奈吉尔在我眼前一直是个禁词,直到有人实在是看不过你的处境转达给了我。”
“……”
仔细想来,乔纳森比奈吉尔小那么多,奈吉尔·扬重伤不得不退役的时候,他甚至比现在的朱丽还年轻。哪怕朱丽七八岁时,乔纳森名声大噪,他也不过刚刚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我当时想,虽然我和奈吉尔关系很僵,但你是无辜的,更何况你还是……何康莉的孩子。你的父亲是酒鬼,而我好歹是个UFC选手了,总是比他有资格教导你的。我为此询问了律师是否可以通过法律索要你的抚养权,律师告诉我我的胜算很大。”
朱丽讶然:“那时候你还对何女士旧情难忘?”
毕竟看他们现在的关系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而这二十多年来何康莉始终没有再来过美国。
被亲侄女问起过往的感情史,而且对象还是侄女亲妈,怎么都感觉怪怪的。
乔纳森很是尴尬:“这不是重点。”
朱丽:“……哦。”行吧,她才是重点。
刚刚的问题就此揭过,乔纳森继续说了下去:“本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且……你也很喜欢我,我连把你从亲生父亲手中夺走的愧疚都没有。”
朱丽轻轻叹了口气。
听到她的细微叹息,乔纳森终于再次抬头。
“其实小时候,”朱丽小声说道,“我一直希望我的父亲是你,而不是你的兄长。”
谁知道乔纳森·扬会不会是一个优秀的监护人呢?未曾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朱丽很清楚,再差劲的长辈也不会比一名酒鬼更差吧。
如果当时乔纳森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也许朱丽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对不起。”
“所以到底为什么你没来?”
过去的朱丽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乔纳森对她真的很好,几乎带来了童年中全部的关怀。小时候与乔纳森有关的记忆不是在游乐场,就是在公园,其实朱丽并不在乎和蔼可亲的叔叔给她买了什么漂亮衣服或者美味佳肴。她最在乎的是乔纳森会认真倾听她说话。
八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东西来?特别是朱丽压根没得到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教育。时至如今朱丽已经忘记她和乔纳森相处的细节了,记忆中最清晰的就是同样高大的乔纳森,会选择蹲下来,与小小的自己平视,去听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但这份美好的回忆很快戛然而止。
“我只记得有一天奈吉尔去找你了,一夜未归,”朱丽说,“这是邻居转述给我的。是我记忆出了岔子,还是真的?”
乔纳森万万没料到朱丽竟然记得。
他的面容一僵,勉强开口:“是真的。”
朱丽:“所以,是奈吉尔说服了你?”
乔纳森:“是他逼我。”
朱丽:“……”
乔纳森:“奈吉尔直接跪在了我的面前。”
朱丽:“……”
她可不接受这样的答案,朱丽顿觉匪夷所思:“你都打定主意要走法律程序了,还会因为他的哀求而心软?”
“他不是哀求我,他是威胁我。”
哪怕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乔纳森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奈吉尔跪下来恳请我不要把你从他身边带走,他说何康莉已经因为我离开了他,朱丽·扬是何康莉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哪怕得不到何康莉的人,至少让他把她的女儿留下来。”
“……”
“没错。”
迎上朱丽震惊的神情,乔纳森摇了摇头:“直到那晚,我才明白奈吉尔恨我是认定了何康莉爱的是我。她生下你后把你像是烫手山芋般抛给了他就是‘佐证’。他恨我也是为了你的母亲,朱丽,重伤之后我们最后一次起矛盾也是出于这点。可是奈吉尔就没想过吗,要是真的如此,何康莉为什么不找我生女儿?”
原来是这样。
虽说早就在何康莉口中知道了上一辈的狗血,但真切得知亲生父亲的想法是,朱丽还是觉得有些苦涩。
她也有点生气。
什么叫“留下来的东西”,她看上去像是个“东西”吗?!退一万步想,哪怕奈吉尔真是这么认为的,他对待朱丽的方式也不像是对待深爱之人留下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