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堰反应极快,刚开始还放松警惕的跟他聊天,这会儿见“不速之客”居然“僭越”的来偷看自己隐私,当即向前一扑,两条手臂护食一样的捂住作业本,表情也立马变得冷淡而疏远,道:“我在写日记。”
喻谷无意于窥看别人隐私,立马识相的后退一大步,道:“抱歉。”
郑堰双手依旧捂着自己的本子,表情却在他这句“抱歉”之后,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随后他一下把本子合上,彻底转过身来,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他表情上是平静中带着点疏离,心里却隐隐揣着丝期待——以往过来看他,企图把他“骗”回家的大人们,多半在自己“上半场”的作怪中已然败下阵来,仓促逃离,很少有像这次这两个人这样,能□□进入“下半场”的。尤其眼前这位,并不因为自己是“大人”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从一上来就划清了“大人”“小孩”的界限,相反,从他来还自己的小车,到频频道歉,甚至在得知自己在写“日记”后,立马避嫌一样的退开,将那道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完好无损的还给自己——这种进退有度,身份平等的相处模式让他感觉舒服,也让他存了点期待:期待他跟别的人不一样,期待他能让自己从他身上看到希望。
只不过小家伙心存希望,说话的技术却欠点火候,他明明是期望喻谷对他还能有点“别的事”的,但话说出口,在喻谷听来,就有那么点送客的意思。
喻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跟他距离太近,刚又企图窥看隐私,以至于遭到他的厌恶了,他心里苦笑一声,很遗憾没能利用这短暂的机会和他拉进关系,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道:“没有事了,我来就是还你小车,再有跟你道个别。你……好好学习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郑堰心中闪烁的那盏期待的小灯在他这句话后一点一点的捻灭,他又垂下眼睛,不咸不淡的“哦”了声,转回身继续“忙”自己的了。
而喻谷,又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终于轻手轻脚的关门离开。
只是碍于屋里这扇门的特殊设计,即便喻谷关门的声音再轻,也还是会发出一个清晰的声响,以告知屋内的人“对方已经离开了”。
郑堰手里握着笔,笔尖悬在半空中,好一段时间,居然写不下一个字。
他耳朵竖着,聆听屋内的无声响动,半晌之后,他忽然赌气一样的把刚刚才写下两行的日记撕掉。
撕下来那页上的字迹,虽说不上隽秀,却也十分工整。上面写着——
X年10月1日星期二天气晴
今天又来了两个想要带我走的人,是两个叔叔,长得挺好看,但是其中一个很讨厌,居然欺负我!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和之前来过的人一样,就算不一样我也不会跟讨厌的人走。
写到“讨厌”两个字时,笔迹格外用力,好像只要用尽全身力气写完,他就能用比划“杀死”讨厌的叔叔一样。
郑堰将那页撕下来的纸又快速扫了一遍,随后毫无留恋的团成一团丢掉,再重新握好笔,在新的一页上写道:
X年10月1日星期二天气晴
今天来了两个新叔叔,原本以为他们会和那些人一样,但接触下来又觉得不太一样,尤其其中一个叔叔,感觉不像叔叔,更像大哥哥……
郑堰写到这里,笔尖一顿,接着他微微扭头,又去看自己身后。那里此时已经空无一人,他抿了抿嘴,放下手里的笔,心想: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看到这个大哥哥。
喻谷还完了东西,就和薛岑一起告辞离开。
一直到坐在车里,薛岑忽然看了喻谷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喻谷坦白的点点头,道:“我隐约能体会到他感觉——那种想要被认可,却一次一次失望,最后不得不用坚硬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样子,其实跟我还有点像,只不过我的外壳没有他的坚硬,我还不如他。”
薛岑握住他的手,不轻不重的捏了捏,道:“你早就不需要外壳了。”
喻谷抬起头看了看他,道:“对,我有你了,不需要外壳了,但他还有。”
薛岑没急着开车,他抓着喻谷的手,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道:“我其实也还挺喜欢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冥冥中的,跟他挺有缘那样。刚才你去找他还小车,我一个人在休息室里,就在想,如果我们把他接回家,你、我加上一个他,往后的生活应该会很有意思。”
喻谷简直被说到心坎儿里,激动的回握住他的手,道:“那!”
薛岑懒懒的一抬眼皮,道:“可光我们喜欢没用啊,咱俩今天这么得罪人家,他肯定要跟机构的人说‘两个叔叔欺负我,把我欺负哭了,我不要跟他们走’。”
喻谷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兴致都不怎么高。他俩一个专心开车,一个漫无目的的望向车窗外,全都若有所思。
转眼七天长假过去一半。这天,喻谷刚刚洗完衣服,正在把衣服一件件拽平往衣架上面晾,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响。
他赶忙往身上擦擦手里的水,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某电商的御用快递,他看到门被打开,对照着手里的几个大盒子念道:“薛岑的快递。”
喻谷伸手把东西接过来,道:“谢谢您。”
关上门,喻谷对着那堆盒子发起了愁。
这时,薛岑的电话刚好打进来,“快递到了吧?”
“到了。”喻谷问道,“你买了什么,这么一大堆!”
薛岑笑了声,道:“都是小汽车。”
“……”喻谷颇感无语,“买来你自己玩吗?”
“当然不是。”薛岑哈哈道,“那小鬼不是喜欢小汽车吗,我多买几辆,看能不能‘贿赂’一下他。”
喻谷没听懂:“……什么意思?”
薛岑道:“你不是挺喜欢那小鬼的吗?”
喻谷道:“嗯。”
“还想再见他吗?”薛岑问。
喻谷犹犹豫豫:“就算我们想见他,他也未必想见我们吧?”
“嗨,试试呗。”薛岑道,“我现在在回去的路上了,差不多还有二十分钟到家,你把那堆小车外面的快递盒子拆了,换好衣服等着我,咱俩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就去。”
“啊?”喻谷道,“去福利机构不是得先预约才行吗?”
“一回生二回熟。”薛岑道,“我们这次就是去给送小汽车,能见上一面最好,见不到那就说明没缘。”
薛岑说是二十分钟到,实际比他预估的时间还要快一点。
到了之后,俩人一刻没有耽搁,搬了东西立马出发。
又是两个小时,两人熟门熟路的在福利机构大门口登记证件,并说明来意。
“……不好意思两位先生,我们这边没有预约是不能进去的。”门口的工作人员尽职尽责,要求上说没预约不可进,那就说什么也不放行。
“没关系,那我们不进。”薛岑和喻谷把那堆小车摆了一前台,说,“麻烦您给里边打个电话,这东西是买给郑堰的,劳烦里边派个人给搬上去。”
前台工作人员看着这一堆小盒子,眼睛差点夺眶而出,“您……那您在这稍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说一声。”
两人为了不妨碍公务,手拉着手到门外去等。
上一次来的时候,满眼的树叶黄绿交替,可惜他俩当时怀揣着别的心思,都没怎么注意去看,这次再来,感觉树叶比那天又稍微黄了一点点,距离“金秋”也更近了。
“薛岑。”两人欣赏了片刻满园秋景,喻谷忽然开口道,“如果到最后,我们也没能把阿堰领回家,我就不想再去领养别的小孩子了。”
喻谷喜欢他,看他合眼缘,他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
但倘若最终他们没能圆圆满满把郑堰接回家,那就说明他们只有缘,没有份。
真是这样,他们也只能顺应天意。
不过心弦已然拨动,再要让他们重新找个人再去寻找那种合拍的感觉,喻谷觉得自己办不到了。
就像是他跟薛岑,如果当初喻谷没能迈出那一步,没有去牵薛岑的手,那他们俩此刻什么也不是,两人之间的人生轨迹也会越走越远。真是那样的话,于薛岑也好,与喻谷也好,再让他们重新找个人,用心用力去爱,他们都不可能做到。
“缘分”这东西,拥有一次就好。拥有了就牢牢把握住。握不住只能说明有那个缘,没那个份,那也不必强求。
两人在寒风中等了许久,最后只等来先前带他们进去的那个瘦高个儿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很意外他们会来,又十分遗憾的告诉他们,阿堰不在,出门去了。
虽然很不甘,但喻谷知道这就是命,这就是属于他们的缘分轨迹。
两人只好应声“好”,随即慢悠悠,步伐沉甸甸的往他们车子的方向走。
走到车前,他俩谁都没有先上车,反而靠在车门上,望着已经失了光彩的秋景。
过了会儿,薛岑忽然长臂一揽,将喻谷搂进怀里,说:“你说……这边等到春天时候,景色会不会比现在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