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照远后悔了,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祝岚行先说了。
短短的停顿后,他已经若无其事地接下去,时间不是特效药,但总归是药,伤口哪怕结出了蜈蚣似的疤,也算愈合了:“不过人生这辆车,总擅长驶向弯道,弯道走远了以后,原有的理想也无所谓了。”
他这回不给鹿照远安慰自己的机会。
其实他真的不太需要这些。
他问鹿照远:“你呢?你足球踢得好,也喜欢足球,有想过将这个当成自己的职业吗?”
鹿照远愣了愣,接着给出祝岚行有点意外的回答:“……从来没想过。”接着,他解释似地说,“我成绩好,反正老师都说我能考最好的学校,到时候再选个热门的专业,出来以后……”
鹿照远耸耸肩。
带着点不以为然,又带着按部就班似的轻松。
“混几年,就是个成功人士了吧。”
夕阳渐渐沉下去了。
对于未来的猜想,在草坪上两人的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传递着,直到鹿照远手机的铃声打破这份轻松。
鹿照远接了电话,开头还有些漫不经心,很快,阴郁与担忧像乌云降落,将他面孔覆盖。
他挂掉电话,言简意赅告诉祝岚行:“我弟弟犯病了,现在在医院。”
第二十六章
当祝岚行陪伴鹿照远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 看见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鹿妈妈坐在医院的休息椅上。
她一脸疲倦,裹着件白大褂, 脑袋靠着墙壁, 要睡不睡。
鹿照远:“妈?”
这一声叫醒了鹿妈妈,她蓦地抬起眼,初时还有些惺忪, 很快看清了出现在眼前的大儿子,就变成了错愕:“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这两天呆在家里,自己做饭就好了吗?”
鹿照远不接这个腔,先问重要的:“乐乐现在怎么样?”
鹿妈妈说起这个就愁,刚才消散些的疲倦重新压回来:“照旧, 肺炎。先输液看有没有效果,情况好就回家, 情况不好就住院几天。”
鹿照远朝前方的输液室看了一眼。
透明的玻璃隔了内外, 来医院的人总是多的,小小一个房间里,曲曲折折排列好的椅子坐得满满当当,鹿照远在角落看见了自己的弟弟, 他看着倒还好,还拿手机玩。
他转对妈妈说:“妈, 你连轴转了好几个班, 别再熬了,你先回家,我在这里陪。”
鹿妈妈不以为然摇摇头:“你小孩子还上学, 天天早起晚睡,难得有周末就在家休息吧。别再烦你弟弟这边了,平时好好读书就行。你妈我就在这里上班,还有个护士宿舍能躺躺,困了我自己会去休息。”
鹿照远平心静气:“医院能怎么休息?随便喊一声你半夜三四点都要爬起来。我只是陪在这里陪了乐乐而已,有什么事我会按护士铃,你还不相信你的领导同事吗?”
鹿妈妈嘴唇动了下,脸上的表情似乎就要同意了。但当她转回头,隔着玻璃窗看见小儿子的时候,她又变得坚决:“妈知道你心疼我想让我去休息,但是你弟弟情况比较特殊,得仔细照顾,你也不懂怎么照顾,要是小时候的事情再来一次,你弟——”
鹿照远的神色忽然变了,那点自听到消息后就若有若无的阴郁一下子盛满他的面孔,还有些回避般的愧疚,就像犯了什么很严重的错误一样。
“那我——”鹿照远紧绷着脸,勉强说,“就先走……”
看得出来,在脱口说出了上边的话后,鹿妈妈也有点后悔。她尴尬地看着鹿照远,欲言又止。
这时祝岚行主动开腔,打断母子间微妙的气氛:“阿姨好,我是鹿照远的同学。”
鹿妈妈这时才看见祝岚行,她愣了愣,挺热情地赶紧接话:“你……之前我们是不是也见过?商场里吃晚饭的时间,你和小亮在一起。”
显然她还记得上回吃饭的事情。
“那是我表弟。大家都觉得我们长得很像。”祝岚行面不改色说,又看了看医院的时钟,“现在晚上七点多了,阿姨和弟弟吃过饭了吗?如果没有吃过,我和小亮去买上两份饭,我们吃完再说吧。”
他转向鹿照远,假意问:
“小亮,你知道这附近哪家店比较干净卫生吗?”
鹿照远莫名其妙,他连这里的店铺怎么分布都不太清楚,何况干净卫生了。
鹿妈妈拧眉道:“别别,你们别动,外面的店哪有干净的。医院有食堂,我去食堂里打两份上来。你们……”
“我们这里等。”鹿照远明白过来了,他从被赶走的紧绷中缓解出来,隐约松了一口气,接上话,“妈你吃饭完再过来吧,十几分钟的事情。再担心,基本生理需求也要顾虑到吧?”
鹿妈妈默认了,只在离开之前再度叮嘱鹿照远,有什么不对马上给她打电话。
一直等到人走了,祝岚行才问:“你弟弟到底怎么了?”
鹿照远不太想说,敷衍:“就是身体不好。”
他看见输液室里的鹿乐成在冲自己挥手,转过身,推开输液室的门
赶在对方进去之前,祝岚行说:“我去护士站问一下。”
鹿照远:“……”
他回身,看祝岚行,一言难尽。
“这时候作为同学,你不应该体贴地回避吗?”
“你弟又不是得了什么传染病,有什么好不愿意说的?这种只要张张嘴巴就能问到的东西,毫无隐瞒的必要。”祝岚行淡淡说,末了,看鹿照远一眼,“另外,同学要回避,朋友应该不用了吧?”
两人僵了那么一会。
鹿照远不说话,但也没走,神色微微变化,就像立在那里的钟摆,念头左右摇摆不停。
祝岚行叹口气,推人一把,猜一猜:“先天性心脏病?”
鹿照远怔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祝岚行看着玻璃窗内:“你妈刚才说‘老样子,肺炎’,又说了‘小时候’,可以证明这种病从小时候就有了,临床表现为肺炎多发,再加上你弟弟身材消瘦,唇部青紫……外部特征已经非常明确了。”
他停下来,思索片刻,又问:
“做过手术了吗?大多数轻症先天心脏病,动过手术就好了。”
“做过。”鹿照远点头,“比以前好很多了,但还有症状。”
祝岚行了然。
一般先天性心脏病越早动手术矫正越好,年纪还小但动了手术矫正却没有完全好的,多数是重症先天性心脏病患者,这种痛苦些,可能需要二次三次乃至更多回手术。
但这并不是绝症。
相较于很多更麻烦乃至终身不能痊愈的病而言,也算是个有希望的病。
祝岚行以曾经医学生的眼光看了鹿乐成一会,告诉鹿照远:“你弟弟恢复得很不错,不用太担心。”
鹿照远失笑:“看过两本医书就把自己当医生了?”
除了看过两本医书,我还考上了医学院,还拿过奖学金呢。
祝岚行不语,深藏功与名,但有一点还是要问问的,他直截了当:“小时候你和你弟弟怎么了?你妈刚才一副你小时候没有照顾好你弟弟的模样。”
“……确实是我的错。”
“嗯?”
“我小时候……”鹿照远并不太愿意说,也从没有和别人说过,看对祝岚行,还是妥协了,“有次差点被人拐卖过。那一回我全家都出来找我,我弟弟在家里和奶奶在一起。但奶奶老了比较糊涂,没有照顾好,等到我和家人回家的时候,我弟弟心脏病诱发肺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几乎没救回来。”
祝岚行将这段话来回想了两遍,还是有一点没明白。
他疑惑问:
“这怎么就是你的错了?”
第二十七章
无论何时, 迎接生来也送去死别的医院总是热热闹闹。
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叹气, 护士的手推车来来回回的滚轮轱辘声。
但输液室门前休息的小角落, 却像是罩了个隔音的罩子,将外界的声音无限缩小,又将内在的声音尽数放大。
鹿照远短暂怔了怔, 说: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出去玩,没有被拐卖……”
“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子,出去玩本来就应该由父母陪伴,如果父母有事无法陪伴,就应该确保你不随意外出或有可靠的人照料。”
祝岚行说。
他看见了鹿照远的面色变化, 那点儿怔怔变成了沉默,被鹿照远压在抿直的嘴角上。
任谁都知道当年无论哪件事, 都怪不到鹿照远的头上, 连鹿照远本人都知道。但有时亲近的人就有那种本事,矫作虚伪,颠倒黑白,还一副为了你好的模样来骗你。
祝岚行轻轻一哂。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令人厌倦的过去, 但是还好……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眼眶。
眼前依然明亮, 没有那场事情之后另人绝望的漆黑。
还好, 有鹿照远。
鹿照远确实是知道的,理性来讲,这件事怪不到他的身上;但他总也会想, 如果那天没有出去玩,没有被人拐走,自己不会受苦,弟弟也许就不至于要面临这种险死还生的经历。
这些年来,他对父母的指责半是默认半是排斥,要说多难受,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