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账册上只是按月记录了京城各个辖县所缴地税,便是没有被烧毁,单凭这本账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竺之磐试着把京畿要上缴地税的各个县村拼凑了出来,但账册到底被烧焦许多,看起来颇为费劲,竺之磐艰难辨认着:“桐乡县,地一千三百亩,税五百八十两,岷县,地六百亩,税二百七十……”
竺之磐念了三十二个县村名,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大雍施行税亩制,这些数额看起来都很正常。
陆矶却忽然坐直身:“等一下,你再念一遍?”
竺之磐不明所以,依言照做,陆矶眉头皱起,又让他念了一遍,竺之磐念了三遍,终于无奈道:“到底怎么了陆大人?”
“你确定没有少念?”陆矶目光灼灼盯住他。
竺之磐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陆矶缓缓靠回椅子上,喃喃道:“这个账目不对……”
默默听着的沈知微一怔,转头看向他。
陆矶忍不住又坐直,清了清嗓子:“这个账目,少记了个地方。”
“什么地方?”竺之磐急匆匆倾身。
陆矶一字一句道:“上泉村。”
第七十章
此话一出,王府的仆从们各个瞪圆了眼,尤数阿五反应最大,立时跳起脚:“王爷,使不得啊!”
陆矶冷冷道:“有什么使不得!”
那怕骑马的是原主那个小白脸,他陆矶铁骨铮铮一条真汉子,会怕骑马?
陆矶对着阿五露齿一笑,声儿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去还是不去?”
阿五哭丧着脸:“王爷,当真骑不得,好端端的,您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不都是坐轿子吗?”
得嘞,还真是个忠仆,陆矶眼看这事儿要不成,本也想算了,但是才转过身,就瞧见沈知微和陈三儿袖着手站在门边,沈知微倒也罢了,陈三儿明白的憋着笑呢,被他一瞪才收敛。
“牵马来!”陆矶就不信了,沈知微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都能骑,他怎么不能?
过了一会儿,马没来,倒来个了长马脸的林伯。
陆矶还没开口,林伯就突然开嗓:“王爷啊,你可不能想不开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奴我可怎么到地下和老王爷王妃交代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再瞅这整个景王府门前,人人低头抹泪,来来往往的百姓都缓了步子,不知道的只怕以为他这个便宜王爷归西了。
陆矶一个头两个大,他不过就是想骑个马,至于的嘛各位?
正想开口妥协,一旁的沈知微忽然上前几步:“林伯,让王爷一试也无妨,王爷自打失忆就转了性子,兴许这骑马,也是不怕了呢?”
沈知微说罢,一双晨光里越发浅淡的眸子幽幽对上陆矶,陆矶心肝儿一颤,忍不住移开视线,疯狂呼叫系统。
“他怎么这么说,别是看出来我是西贝货空有个壳子,想要试探我?”
“宿主,我觉得不像,也许他是指你醒来就不断袖了这回事。”系统一本正经分析。
陆矶抽了抽嘴角,他醒来前原主和沈知微也没呆多久,就算断袖,沈知微又怎么知晓?
不过这说起来,昨儿个晚上,沈知微怎么知道他和二皇子“情投意合”的?原主和姬容玉商量好了对沈知微虚与委蛇,这事儿是肯定不该说的啊。
沈知微是怎么知道的?
陆矶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眼下委实不是个思索的好时机。
林伯像是真的被沈知微说动了,叹了口气,亲自去马厩挑了匹温顺的马牵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陆矶。
没骑过真马,还没见过马跑吗?
陆矶瞧着这匹红鬃马,摩拳擦掌,忽然一脚踩在马镫上,一个使力窜了上去!
众人屏住的这口气还没撒开,那本来温驯的马忽然发起狂来,撂开蹄子,仰首嘶鸣,直甩得半只脚还没踩进马镫的陆矶像海浪中颠簸的小舟起伏不定,抓着马鬃吓傻了眼。
“马缰!王爷,快拽马缰!”四下众人惊作鸟兽散,剩下阿五和林伯站在马下,惊慌高喊。
老宦官也手足无措,越晴波掀开轿帘,惊呼“停舟哥哥!”
“不、不行,我不行——
陆矶脑子好像不停自己使唤了,浑身僵成石头,只能下意识死死拽着马鬃。
小王爷即使给姬容玉那个渣男刻过木雕,到底还是握惯了风花雪月的手,此刻粗硬的马鬃犹如利针,摩擦着刮得手心生疼,陆矶却丝毫不敢放开。
满脑子的空白里,好似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场又一场画面,时而是他被撞飞前的最后一刻,时而是颠簸在马背上面色苍白的小王爷,和山崖下云遮雾绕的最后风光。
手心浸透了汗水,紧握马鬃的手忽然一松——
耳边骤然安静,外界什么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想要上前的阿五和林伯惊恐的脸,和越来越近的地面。
完了,陆矶怔怔地想。
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他死了,不知道系统会不会再找一个新的宿主。
好在他已经发现了沈知微的药有问题,下一个新来的想必也不会和他一样这么抗拒执行任务。
他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下一刻,马儿却猛地嘶鸣起来,高高扬起的前蹄止不住地落了下去,欲要再挣扎,却如同被什么牢牢压制,丝毫动弹不得。
耳畔生风,陆矶紧闭双眼,只待脖子咔嚓一响就去见阎王,却忽然落进一个怀抱,那人好似站不稳,冲击之下踉跄向后倒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腰。
陆矶随着他扑倒在地,正正压在那人身上,愣愣睁开眼。
清苦药香入心,红尘嘈杂入耳。
越晴波喊着哥哥,阿五和林伯叫着王爷,陈三儿嚎着大人,齐齐扑了过来。
陆矶趴在沈知微怀里,抬头只能看到他半个白皙的下颌,鲜血正蜿蜒而下。
心立刻一揪,陆矶忙脚乱爬起身,扶着沈知微坐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事?”
才说完,陆矶忍不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问的什么废话,这不是明摆着吗?
可沈知微如今是这么个小身板,那马儿发起狂来阿五和林伯都不敢轻易近身,他怎么……
陆矶看了眼如今垂着脑袋甩尾巴的红鬃马,心头还隐隐有余悸。
手忽然一暖,陆矶微怔,转过头,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眼神是陆矶未曾见过的温柔和清澈。
他还在咳血,却竭力放缓了声音:“没事了。”
陆矶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
他摊开沈知微的手,几道红痕横亘手心,陆矶喉头有些发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何必……”
沈知微面色苍白,忽然又呕出一口血来,陆矶惊慌失措,高喊:“快来人,扶沈大人进去,去找郎中!”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陆矶凑近,沈知微半阖了眼,眼底的光芒却依旧温柔似情人间的眼波。
“我没事,你不用急……叫陈太医,他是治惯了的,我很快,”他忽然喘了口气,握得陆矶手生疼,眼神却好似空茫起来。
“你别急,我很快就会好的,我、我也可以陪你去踏青,去庙会,看折子戏……不止是他,我也可以的——”
陆矶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忽然开口:“沈大人,你在喊谁?”
沈知微一怔,瞳孔聚焦,忽然浑身一僵。
陆矶站起身,吐出口气,说不出哪里憋屈。
阿五颠颠儿凑过来:“王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不喊陈太医?”
陆矶看也不看沈知微:“我无事,找人喊宋伯来,不用陈太医。”
阿五瞟了一眼旁边,陆矶冷冷一瞪,阿五缩了缩脖子,连声应是,小跑着去了。
陆矶转过身,越晴波红着眼守在一边,见他看来,眼泪顿时落得更凶了。
她拽着陆矶一角袖口不肯撒手,抽抽噎噎:“方才,方才吓死我了……”
“我没事,别哭了。”见毫无作用,陆矶忍不住叹了口气,“再哭妆都花了。”
越晴波这才猛地一梗,呛咳两声,却果真不哭了,只拿一双兔子眼瞪着陆矶。
府门前恢复了寂静,下人们抬来一顶新轿子。
第七十一章
陆矶倏然起身,侍卫立刻拔刀出鞘,穆恒挑了挑眉:“王爷?”
陆矶笑嘻嘻,抬手拱了拱:“穆相,可容小王再说两句?”
穆恒不以为意:“王爷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矶摇了摇头,作沉痛状:“方才小王面对这张白纸想了许多,忽然明白自己实在大错特错,之前实在是被鬼迷了心窍,才生了同穆相和魏王殿下拆伙的心思,不知穆相可否再给小王一个机会?”
穆恒眯了眯眼:“王爷此话何意?”
陆矶挽了挽袖子,想要走近两步,侍卫立刻警惕看着他,陆矶小心推了推刀尖,纹丝不动,撇撇嘴道:“穆相,这样说话,未免太不方便。”
穆恒不为所动:“没什么不方便的,王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还是王爷……想要拖延时间?”这么说着,脸上却明白写着“拖延时间也没用”几个大字。
陆矶无奈,只得呵呵笑着坐了回去,心中却不停骂娘:“实不相瞒,小王的确没有忘记,日前那般说辞,确是生了毁约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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