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明低着头,瞄了瞄他身后同样老老实实低着头的何远,欲言又止。
竺清斜了一眼身后的何远:“怎么,就是方才何大人不想让人进去考试的那个?”
何远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敢吭声,李修明道:“正是。”
竺清不置可否,淡淡一望紧闭的贡院大门。
“是吗,这般奇特,倒让本官也想见他一见了。”
会试三场,三日一考,一入贡院不可再出,九日后大门再开,已是尘埃落定。
正月十五,月圆柳梢,暗香浮动。
会试方过,便进了正月,大雍朝堂上下皆休沐守岁,放榜一事自然也要等出了十五。
十五这日,皇帝下诏解一日宵禁,加之春气已至,窝在家中小半月的京城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大街小巷一时熙熙攘攘,花灯环绕,披红挂彩。
陆矶蹲在角落里,往嘴里丢了颗麦芽糖。花生仁和芝麻的脆香中和了些许糖衣的甜腻,吃起来居然有些上瘾,让他对甜食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连吃了好几颗,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多人,上哪儿找啊!”
赶上解宵禁,越晴波吵着要出来,陆矶在私人监狱似的号舍里考了几天的试,元气大伤,出了贡院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今天本来想继续在床上摊煎饼,奈何越晴波见他不去又去撺掇沈知微,无奈三人只好一同出来,顺道也给王府中人都放了个假。
但谁料想没走多久,三人就被人流冲散了。
陆矶站起身,拍了拍手,吐了口气,决定随便走走碰碰运气。
看着眼前人挤人的街道,陆矶捏了捏鼻子,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人群往前缓慢移动,没走多远,陆矶又从里头踉跄挤了出来,扶着膝盖皱着眉好一阵喘气,这人也太多了吧,走在里面就是沙丁鱼罐头啊,还找什么人!
他认命般叹了口气,十分遗憾这里没有便携式联络工具。
“兄台可要买花灯?”
听见这声音陆矶立刻一怔,抬起头一看,顿时眼睛一亮:“是你!”
温景瑜站在花灯摊位后,忍不住愣了愣:“兄台认得我?”
“我就是那个——”陆矶忽然住了口,这才想起他那日去考试时用的是“韩淼”的容貌,温景瑜自然是不认得他的。
“没事没事,就是看你十分面善。”陆矶干干一笑,没话找话地拿起一个花灯来,“这个花灯怎么卖?”
“三两银子,”温景瑜说完又小心补充道,“如果兄台想要,也可以便宜些。”
“不用不用。”陆矶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笑了笑,“我买啦。”说罢拎着花灯转身就走,温景瑜愣了愣,慌忙拿起银子追了出去。
“兄台,太多了——”
陆矶一个闪身躲进人群里,这才回头看了看。温景瑜见找不到他,犹豫了半晌又转了回去。
陆矶看着他迎来送往卖花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以前为了谋生什么都干过的自己,忍不住有些叹息。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花灯,八角檀木,灯纸上绘了八仙,外层还罩了一层雕花木框,手指一拨便转个不停,还是个走马灯。
陆矶看得出神,没留神身后一个人撞过来,顿时向前趔趄扑倒,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惊魂未定呼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人声音含着淡淡不悦:“王爷若是出来游街都能让人撞倒,还是回府睡觉更为合适。”
“沈知微?”陆矶心中一喜,转过头去,就见沈知微无奈叹了口气。
“王爷看什么这么入神?”沈知微今日难得没穿白袍,而是换了件浅蓝的袍子,领口袖口都镶了一圈白毛,陆矶觉得穿起来十分的……娘。
这衣裳似乎是几日前北疆托人送来的,据说是陆矶的表弟。陆矶这才知道沈知微虽然父母亡故,却还有个姑姑。
他本来还想再问,沈知微却似乎不是很想细说此事,只说他二人曾同在京城和北疆呆过几年,这次他回京养病,北疆便只剩下他这个表弟还在撑场子,听起来倒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小将军。
沈知微见他总盯着自己的衣服,挑了挑眉:“王爷要是喜欢这件衣裳,不如明年我叫他也给王爷捎一件?”
陆矶立刻回神,胡乱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沈知微轻轻笑了笑,看向他手里的花灯:“这花灯倒是颇为别致,王爷在哪里买的?”
陆矶踮起脚朝后一指:“就是那……咦,怎么没人了?”
沈知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摊位后空无一人,只有满桌满架的各式花灯:“没有便罢了,还是再去找找晴波去了哪里……”
陆矶这才惊觉,看了看他身后:“她没和你一起?”
沈知微摇摇头,陆矶急的直上火:“这丫头能去哪儿呢……”
两人并肩走远,直到身形皆隐没进人群里,温景瑜才从树后转了出来。
他怔怔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苦涩。
日前陈三儿来给他送东西,他还曾托他邀大人一叙,本意是想告诉他自己这次会试颇为顺利,定能考中为他助力……
沈大人给他回信说的是抽身乏术,他本以为是病体仍旧未愈,还担心了好几日……
只是看来,似乎并非抽身乏术,不过无空见他罢了。
却不知那个跟在他身边的人又是何人……
温景瑜垂眸拿起桌上那锭银子,在手中攥了半晌。
扑通一声,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上光影破碎,荡起一片涟漪,又复平静。
时辰渐晚,街上却仍旧摩肩接踵,道路两旁摆了许多摊位,挤挤挨挨拥在一处,有那些个占不到好地方的,就在角落里铺了张布,摆几件东西就开起了张。
越晴波就被这样一个摊位拉住了脚。
“搅扰摊主,请问这是什么呀?”她穿了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袄子,还特意扎了两个髻,左手一个糖人右手一根糖葫芦,长睫毛一眨一眨,活像个年华中走出来的福娃。
那摊位后盘腿坐了个大冬天穿蓑衣戴斗笠的青年男子,只露出半个白皙下颌,一身黑衣与她这一身大红对比十分明显,闻言吐出一个字:“马。”
越晴波又眨了眨眼,打量那“马”。那似乎是个玉雕,但马儿肤色却是古铜,脊背线条流畅,脚踏一片乱云疾草,似乎正在飞驰,体型却不似中原常见的马。
于是她又问:“这是哪里的马?”
那人吐出两个字:“匈奴。”
越晴波眼中好奇之色更浓,忍不住俯下身凑近了些:“那这个怎么卖啊?”
他抬起左手,比了个五。
“五两银子?那我要了!”越晴波咬住一个糖葫芦空出手,去掏银子。
那人顿了顿,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神却十分闪烁,似乎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忽然,他咧嘴一笑,懒洋洋往树上一靠。
“但是,我不卖。”
第五十一章
刀下落的速度似慢实快。
眼看自己的脑袋将被削成两半,竺之磐忍不住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
最后一刻,忽然听见铛的一声响,一声怒喝紧随其后:“还躺着干什么,找死吗?给我起来!”
竺之磐惶惶然睁眼,只见姬容衡仿佛地狱修罗般浑身浴血,骑马挡在他身前,正从那士兵腹部抽出刀刃。士兵口喷鲜血,重重摔落。
“我我我……”他立刻以手撑地,想要爬起,尝试几次却还是在地上,“腿腿腿软……”
姬容衡骂了句,捞着他上了马,也不管他会不会把胃颠出来,拍马朝前疾走,迎着一群扑面而来的羽林卫扬声喊道:“逆贼就在前方,勤王立功,只看今夜!斩敌二十者,皆封男爵!”
“弃刀者从宽论罪,拼死抵抗者,杀无赦!”他抽出长刀高高举起,“禁军何在,且与我杀他个痛快!”
将士应声如雷,马蹄飞踏,山呼海啸般冲进羽林卫阵列之中,仿佛一柄利剑刺入了咽喉。
竺之磐头朝下挂在马上,马蹄飞踏,吃了一嘴的灰。他艰难道:“先……放下我……太、太后……”可惜声音太小,淹没在砍杀声中。
姬容衡也根本无暇顾及,他手持长刀,大开大阖,游刃有余。只苦了竺之磐,在马上转的眼前晕眩,刀尖时不时自眼前一晃而过,鲜血飞溅洒落满头满脸。等姬容衡终于控制了场面,想起放他下来时,竺之磐已经浑身是血。往地上一瘫,几可与地上的尸体以假乱真。
竺之磐出气多进气少,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小晴子……”
姬容衡还刀入鞘,勒马蹙眉,正欲开口,一道清朗声音传来:“我带他去罢。”
方有涯身后跟着一队禁军,策马走近。姬容衡闻言微顿,眼神不明地看着他,方有涯只是淡淡笑了笑。姬容衡没再多言,撇开头留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带着浩荡人马陆续走远。
方有涯将腿还软着的竺之磐拖上马,也不耽搁,紧赶慢敢往太后宫中赶去。临近殿前时,只见宫殿里黑灯瞎火,门前早已站了一队人马,方有涯顿时警惕,未及动作,忽有一人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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