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可以去纽约找他,反正你也不打算一直呆在上海不是吗?”
即使心里有点乱,安托万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道的人搞不好以为他的母亲是多么感性或者爱情至上的人呢。但他知道,母亲只是放任罢了。
当然,也许还加上那么一点看戏的心态,虽然她一定不会承认。
死生之外无大事——她总是这么说。
安托万:“没到那个程度,我只是觉得有一点遗憾而已。”
妈妈:“深夜和孤独会让人变得脆弱而不理性,太阳出来就好了。”
安托万:“我知道。”
结束对话,安托万把手机放回口袋,脑袋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妈妈是对的,太阳出来就好了。他在心里说。
午夜的上海浦东区,车窗外是万千人间灯火、一眼望不到头的林立高楼,而此时,七千公里外的法国乡村,夏日明亮的夕阳悬挂在天边,给纯净透明的天空染上玫瑰金的光晕,这片灿烂的广阔天空连接着波浪般起伏的绿色山坡,走近了就会看见,这些山坡上的绿色来自于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葡萄树,树上一串串饱满的果实正在渐次褪去青涩,初步展露成熟的风姿。
再走得近一些,那片坡地葡萄园的脚跟处是一幢三层小楼,米色粗糙颗粒的外墙用此地已经沉淀成千上万年的石灰岩砌成,就像附近别的房子一样。不一样的是房子内部满坑满谷的书,贴合墙面的深色原木书架从一楼客厅深处半圆形的空间一直延伸到二楼,楼上楼下两架高度直达最上层书架的梯子交错排开。这藏书量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正常的书房,而更像一个图书馆。
小楼靠近葡萄园的那一面的起居室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透过大开的窗户,可以清楚看到室内景象——侧对窗户的单人沙发上,穿着米色罩衫的东方女子一条腿撑在地上,另一条腿随意地盘在沙发上,她的手边一张小圆桌上堆着一摞书,最上面,昆德拉的《身份》法文版摊开着,书的上面还歪歪地放着一个椭圆形黑框眼镜,仿佛可以想象出她刚才为了接信息而匆忙丢下书和眼镜的样子。
她手上拿着略显过时却没怎么磨损的iphone4,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屏幕刚刚关起来,她转过头冲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你儿子说他很想你。”
这个浑身洋溢着知性气息的女子,就是安托万的母亲安华,第戎大学哲学系教授,专攻美学理论和美学研究。
钟摆咔哒咔哒地走着,厨房那边半点动静也无,飘过来的,只有红酒炖小牛的香气。
安华放下手机往厨房走去,背对门口站着男人正望着窗外的葡萄园,他的右手勾着一支木制的长勺,长勺另一端的深红色铸铁锅里咕噜咕噜的食物,正是整个空间香气的来源。
安华看着丈夫如山的背影,摇头笑了笑,她走进厨房,顺手把丈夫手里的勺子接过来,舀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唔……好香,已经很软嫩了,我们开饭吧。”
男人看着妻子吃得嘴角流油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一些。他的两颊有一点红,那是常年与酒精打交道留下来的痕迹,这些使他看起来与这个山村的环境更加契合。当年那个英俊得令安华一见倾心的美男子,在岁月的打磨中,变成了一个忠诚的丈夫、可靠的父亲、和称职的田园工作者。
安华把火关掉:“菲利普,你刚才在发呆吗?”
男人的脸板了一下,表示这个问题不想回答。
安华了然。
“你不打算理儿子了,也不打算理我了吗?”
男人被妻子这么一问,脸上显出一点尴尬的神色来:“娃娃……”(注)
大约是两人体型的差距,短发中已经有缕缕银丝的女人被叫做“娃娃”,画面却没有什么违和感。
安华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安华看到丈夫的样子也心软了,她凑近丈夫,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我们前阵子不是说好了吗?”
注:懂法语的朋友,大概都能猜得到为什么安华的昵称是“娃娃”,法语里的“H”不发音,安华的名字HUA读音同“娃”(嗯,西班牙语也一样其实。)
第六章 (上)
菲利普看着年过半百却依然迷人的妻子,她跟自己完全不同,她的心胸宽广得可以装得下一整个世界,不像自己,心中永远只装着这里的一亩三分田。
她跟香波村每一个女人都不一样,甚至,他想,娃娃跟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吧。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养出像克莱蒙思这样的丫头和安托万这样的儿子。他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只是……
想到那个放飞了的儿子,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菲利普把妻子的右手拿下来握在手里:“我在巴黎遇到了Peter Hassan,你还记得他吧?”
安华点头。Peter Hassan是业界知名的品酒师,在英国一本著名的葡萄酒杂志有一个写了20年的专栏,他是勃艮第红酒的狂热爱好者,跟菲利普也有不错的交情。
她对葡萄酒的圈子并不熟悉,但只要是丈夫的朋友,她都不会忘。
“四月份他在伦敦参加勃艮第11年份的葡萄酒品鉴会,在会上碰到了克拉拉。她向他推荐了一支松特内的Borgogne大区级酒,令他非常惊艳。”
安华挑起了眉。松特内镇的大区级别酒自然是多不胜数,但是能让丈夫特地拿出来说的,自然只会是Samson那一块了。更何况推荐的人是克拉拉——
克拉拉·简西,正是为安托万写推荐信的那位葡萄酒大师。
慕旎家族是上百年盛名不堕的名庄,在香波和蒙哈谢拥有不少村庄级以上的田,尤其是他们蜜思妮园出产的Grand Cru和Les Amoureuses出产的Premier Cru,更是有价无市,任何一名收藏家如果能够集齐超过10个年份以上慕旎的Grand Cru,都足以在酒客中间傲视群雄了。
这样根基深厚的名庄,自然是不会跟大区级田扯上什么关系的。
但是勃艮第就是这么神奇的地方,即使明面上慕旎家族并不拥有任何大区级田,慕旎家族的首席酿酒师、庄主的亲表弟菲利普·赫那,却在2005年相当戏剧化地得到一个位于松特内镇的大区级酒庄:桑松。
桑松酒庄前一任庄主叫做托马斯·桑松,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非常爱慕当时慕旎家的千金阿加特,也就是菲利普的母亲。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加特后来嫁给了第戎的葡萄酒商阿历克斯.赫那。
那时大家都以为,这个单恋的故事也该从此划下句点了,谁也没有料到,桑松先生在酿酒方面兴趣缺缺,在感情上却是十分执着,竟然就此独身了一辈子,并在临终的时候,把酒庄和土地全都留给了阿加特的儿子——也就是菲利普。
2005年,刚刚高中毕业的安托万在父母的支持下,做出了不继续学业的决定,并从父亲手中接过桑松酒庄,他花了四年的时间把桑松田的风土彻底研究了一番,并在2010年成功酿出他人生中第一批、完全不依靠父亲任何指导酿出来的酒。
从菲利普继承酒庄到安托万接手,这一切的处理都相当低调——从慕旎家族的角度出发,名下增加这么一个名不经传的酒庄并不会给家族声誉锦上添花,故而没有特地宣扬的必要;而从菲利普的角度来说,儿子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外界过多的关注对他没有任何益处,无论是鲜花还是嘲讽。
中国有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菲利普尝过儿子酿出来的第一桶酒时,脑子里浮现的就是类似的话,与此同时,还有那种无以名状的、为人父的骄傲自豪,他激动得当场丢下杯子,在酒桶边就重重地抱住了儿子。
勃艮第的风土气候太特殊,你的土地位于什么地段,就决定了你的酒能够到达什么等级,可以说,这是一个上帝的偏爱基本决定了一切的地方。
松特内位于勃艮第金丘的最南端,本身就是地质最混乱的一个区,这里的山坡表土和底土多由复杂的断层构成,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生产出来的红酒要么太清淡、要么太粗糙,比如桑松家的酒,单宁和骨架都不足,酒体和香气也不够饱满,即便做为易饮型的大区级酒,也很难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然而,安托万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在同一土地上,却酿出了连菲利普这种最挑剔的酿酒师都觉得眼前一亮的酒:他没有试图扭转土质的缺陷,却利用他对土地和葡萄的深厚了解,让每一串葡萄都达到完美的成熟度,这体现在那柔和圆润的酒体上;而他从菲利普那里一脉相承而来的酿酒技术,则让葡萄酒的香气和口感都令人愉悦。
即便还未装瓶,菲利普已经可以想象这支酒在餐桌上的风味:这仍然不是一支可以陈年个二三十年的伟大勃艮第,但这是一支足够有层次、有滋味的红酒,它远远超越了它的“大区级”标准,甚至可以说,即便把它放在一堆村庄级酒中间,它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而做到这个程度的他的儿子,只有2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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