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旎家会在家里有孩子出生的那一年把每一块土地的酒都保留一箱起来,直到孩子成年以后再在生日的时候拿出来庆祝,少部分没喝完的酒则会一直珍藏下去,所以慕旎家的酒窖里现在还能找到零零散散一些祖父辈甚至更早之前的年份酒。
从前年开始,安托万开始收集自家81年产的葡萄酒,本来家人还搞不清楚状况,吃饭的时候偶然聊到沈邵祁的年龄,一家人才恍然大悟。
认真说起来,安托万收集沈邵祁的年份酒其实是一时兴起,那年平安夜家里开了一箱路易从巴黎一个收藏家那里换来的86年爱侣园给他庆生,他临时起意到酒窖里看了看,结果运气不错,家里竟还有几箱81年各个特级园的酒,只是并不全,他从那时候开始上了心,因为路易平时跟收藏家打交道最多,少不得要找他帮忙,所以后来大家都知道了。
本来安托万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沈邵祁是他最爱的人,在他心里原本就是家人一样的存在,收集他的年份酒也是一份坦坦荡荡的心意。偏偏沈邵祁今天晚上喝了不少,身上酒气很重,说话的语气神态也带着一丝他身上极少见的轻佻,听在安托万的耳朵里便觉得有些难为情了,所以他没有吭声。
他不说话,沈邵祁按着他的肩把他转过来:“怎么不说话?” 声音语调却是一改前面的轻佻,变得温柔了起来。
安托万抬起头,撞进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里,安托万极少看到他这样柔情外露的样子,心脏突然猛烈地震了一下,更是把什么话都抛到脑后了。
沈邵祁此刻的确心软得一塌糊涂,不用说他也猜得到,安托万会这样做,是因为在他心里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家人。
他活了这三十来年,血缘上的亲人不少,但在他心里,当年少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渴求化为云烟之后,亲人这两个字逐渐变成了“麻烦”的代名词,但凡那些顶着他的“亲人”头衔的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都只会带来一些令他烦躁不快的事,再往后,当他习惯了那些人带给他的麻烦,便连困扰都不再成为困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没有了。
亲人都是如此,更遑论家人。
他工作繁忙,四海为家,他在全球都有房产,人飞到哪里,家就在那里。至于家人,那种累赘,他并不需要。
可当他把这个词套在安托万身上的时候,或者说,当他知道安托万把他框定在属于家人的这个范畴里,他发现,他的心里非但没有半分反感,反而是一股喜悦和激动绵绵密密从心底升起,与此同时,又似有另一股情绪慢慢下沉,令他放松,令他心安,令他觉得由内而外地踏实。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排解这样复杂的情绪,这令一向冷静的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安托万……”他呢喃着靠近对方的唇,所有的叹息和悸动全都消失在胶合的唇间,那些说不出口的、言语无法表达的情感,全都交给更激烈更亲密的、只属于恋人之间的肢体语言。
又是一夜花好月圆,风月无边。
EPILOGUE
很多热心的主人都会跟客人说,“别拘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啊”,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怎么可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呢?所以除去应酬之外,沈邵祁很少去别人家做客,即使跟周子豪这样的关系,也是十邀九推,更不用说在别人家里住下。这次却一口气在安托万家住了好几天,不得不说是一个意外。
他来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来了以后则是顺其自然,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安托万家住得没有半分不自在,安托万的存在和陪伴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的家人也和他一样容易相处,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都没把他当外人。
菲利普是一位敦实的长辈,他一般很忙,只有一起吃饭的时候会关心一下他的衣食住行是否舒适,对他的态度和对安托万没有什么两样,相较之下,安华要淡一些,她的气质本来就是那样,身上有一种经年搞学术的人常有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可能因为一直跟学生打交道的关系,又不会让人觉得冷,这一点与顾家爸爸有点像,但可能因为她是女性,又或者纯粹是个性的原因,她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一种天然的温柔,这种温柔弥补了那股冷淡的气质,只不过,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对比,她对沈邵祁这个刚认识没几天的后辈就不可避免地显出一些疏离来,不过沈邵祁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相反的,在他接触过的所有女性长辈里,他对安华的印象是最好的,她跟每个人的距离都刚刚好,似乎什么都在她眼中,又似乎什么都不在她眼中,你永远不需要担心自己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所以沈邵祁跟她相处非常放松自在,以至于他甚至有一次不自觉地把乔安娜与她对比,想象如果自己的母亲是安华那样的女性,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又不禁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明天他就要离开勃艮第去卢森堡了,他整个周末都跟安托万在一起,今天两人都有事要办,安托万去了酒庄,他则是待在客房里处理一些公事。
办公告一段落,他从客房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气。
听到声音,安华回过头来:“我正在煮咖啡,你要来一杯吗?”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沈邵祁走到沙发上坐下,“您今天没有课是吗?”
安华嗯了一声:“我现在一周只有两节课。”
不多久,安华端了两杯咖啡过来,沈邵祁道了声谢接过来。
“安托万过会儿就回来了,他说中午带你到外面换换口味。我们村虽然只有两个餐厅,但做的菜不输外面的米其林。”安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她说话声音不高,不紧不慢,大概因为常年教书的缘故,字句之间的节奏把握得很好,让人很愿意往下听。
“我这两天在家里都吃得很愉快,只是让你们费心了。”
“谈不上费心,家里平时怎么样,你来的时候还是怎么样,只是多准备一个人的份而已。”
安华说的倒是实话,除了刚来的时候他们和大伯家各请了一次沈邵祁,后面两天他们都是该怎样就怎样,他们家做饭的人是菲利普,他一忙起来,家里其他人都得跟着他将就。
沈邵祁跟着他们吃了两次三明治简餐,自然也知道她并不是在说客套话,所以他也没有再你来我往地说几句“本来就应该这样”之类的虚话,三十几岁的金融大亨在长辈面前只是乖乖点了点头,表情十分恭顺。
安华对他的态度有点诧异,但也只是多看了他一眼便想明白缘故,也就撇下这个吃饭的话题。她温柔地笑了笑,道:“不过你能来,安托万真的很高兴。”
她可能只是随口一提,沈邵祁却心里一动,他斟酌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安托万他这半年……过得开心吗?”
话真的说出口之后沈邵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但覆水难收,对上安华惊讶的眼神,他也只好绷着假装坦然。
安华起初的确被他问得怔了一下——她没料到沈邵祁会跟她谈论这个。认真说起来,沈邵祁跟她也不过一起吃了几顿饭,可以说,哪怕只听过她一堂公开课的学生都比面前的年轻人对她更熟悉亲近一些,但她随即就释然了,她的学生或许在精神上与她更亲近,但面前这个年轻人,却和她爱着同一个人,在有关安托万的话题上,哪怕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也能彼此坦诚。
安华认真想了想安托万跟她说过的所有有关沈邵祁的事,然后她说:“你知道,安托万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外面流浪够了,所以才回来的。”
沈邵祁看着面前长辈平和的脸庞,点了点头。
“虽然他没有明确说过,但是在外面久了,碰到了自己暂时解决不了的事情,他想回来休息一阵子,整理自己,我想,他应该也是这样跟你说的。”
“我那时……”沈邵祁喉头紧了紧,有点难以启齿,“没有想明白。但是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安华点了点头:“所以这不是开心不开心的问题,遇到问题就停一停,等问题解决了就好了。人哪能时时刻刻都是开心的呢?”
按照道理说,对象的家长不因为他们之间的问题而对他有任何怪罪,遇到这样开明的家长,已经够了,他已经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华的神色太温柔,还是因为她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沈邵祁难得地欲言又止:
“可是……”
他皱了皱眉头,不确定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安华却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笑了笑:“James,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您请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安托万有一天出了意外”,她顿了一下,与此同时,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皱了一下眉头,安华露出一点与她的年纪不太符合的苦恼的表情,毕竟哪怕只是假设,都已经大大违背她的本意,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的,天灾,人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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