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爷爷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十分微妙,只要邵祈同意……这么明显的示好,是为了什么呢?大病一场之后,爷爷突然意识到这个长孙重要性了吗?
雪莉忐忑地看向这个血缘上的亲弟弟,却完全看不出来他听到这个消息到底有没有一丁点的高兴。他不像爸爸的孩子,他甚至也不像齐安娜的孩子,那两个人,一个耳根软,一个脾气直,但他却让人一点也看不透。
他沉默,雪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邵祈,我已经嫁给Bob,姓沈还是姓罗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但是珊妮她毕竟……请你看在她是我们唯一的妹妹的份上……”
沈邵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片刻后他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向来说一不二,既然下了逐客令,罗雪莉就算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吞回肚子里。走出几步路,她回头殷殷期盼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沈邵祈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她只好对安托万点了点头,道别离去。
客厅里只剩下沈邵祈和安托万两个人,沈邵祈沉默,安托万便也陪他沉默。从他们的谈话中,安托万想,如果换成是自己,他现在一定很难过。
过了好一会儿,沈邵祈抬起眼,对安托万伸出一只手,不带命令意味地说:“过来。”
安托万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顺着他手上的力道单膝跪在他双腿间与他视线平齐。两人对视片刻,安托万眼睛里逐渐泛起一点笑意:“要亲亲你吗?”
他的语气随意中带着亲昵,安慰人也安慰得像撒娇,沈邵祈本来有点烦躁,闻言也笑了,他的眼神柔和了起来:“跟我说说你的家庭吧。”
“你想听哪方面的?”
沈邵祈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带着一点狎昵:“说说看,什么样的父母能够培养出你这样的小甜心。”
小甜心?他是这样看我的吗?安托万有点想翻白眼。
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他还是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只脚盘在沙发上,正好是一个面向对方的姿势:
“我爸爸是酿酒师,这你已经知道了,我妈妈是中国人,她在第戎大学教授哲学美学。我还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三岁,她17岁去伦敦读书,后来工作,全世界到处跑,很少回家。嗯……大致就是这样。”
“所以那次在伦敦见到你,你是去找你姐姐?”
安托万嗯了一声:“我在伦敦呆了一个夏天,回去后就正式进入酒庄工作了。”
“这么说,你们姐弟感情很好?”
安托万刚刚目睹了这男人和他姐姐的会面,这时候再问他与克莱蒙思如何亲密,他说不出口,所以他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你爷爷奶奶呢?”
“我还没出生他们就过世了。”
“外公外婆?”
“我与他们不算很熟悉,” 安托万解释道,“我妈妈年轻的时候由国家公派来法国读书,因为跟我爸结婚,她就没办法回国了。直到前几年她的回国禁令解除,我们才去探望了几次。”(注1)
看到沈邵祈有点感兴趣的神色,安托万继续道:“我爸总说妈妈为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以我们要加倍补偿她。不过我妈妈不太同意这种说法,她说,每一种人生都有它的得到与失去,接受了得到的,就应该要承受相应的失去,很公平。而且,她之所以选择留下来,是因为她想要与爸爸共度一生,而不是因为爸爸想要与她共度一生。她总说爸爸感情过于充沛,只是借故发挥到她的身上而已。”
想起妈妈说这话时故作嫌弃的表情,安托万眼睛弯了起来,露出怀念又温柔的神色。
沈邵祈出生在一个大家族,每年春节,主宅要开七八桌才坐得下所有亲人,那么多人,他想,却热闹得让人觉得无聊,还比不上这简简单单的一家四口。
原生家庭的环境不会直接决定一个人长成为好人或坏人、优秀或平庸,不过沈邵祈现在觉得,至少一个人的个性是明朗、活泼、沉静、还是忧郁,应该很能体现这个家庭的底色氛围——看看他自己和安托万就知道了。
“你的母亲听起来是个很理性的人,但她做的事情却很感性。”
安托万笑了起来:“你也发现了。”
“这不矛盾吗?”
“怎么会呢?我个人的看法是,对待世界和事物应该是理性的、逻辑的,不过对待人和人生,多一点感性也没什么坏处。毕竟生而为人,我们高于其它动物的地方不仅在于我们思考的能力,还在于我们有经过思考之后仍然保留的爱的能力,不是吗?”
经过思考之后仍然保留的爱的能力。沈邵祈默默咀嚼这几个字。与爱有关的命题都是他的陌生领域,既然安托万看起来比较像是有发言权的样子,那他说是就是吧。
沈邵祈笑着替他总结:“理性的爱,是吗?”
“是的!” 安托万十分高兴他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兴趣也好,职业也好,一时冲动说喜欢很容易,但是热情燃烧完了之后还能日复一日重复枯燥的过程、不管碰到什么困难都愿意去克服,不管别人如何阻挠都能坚持做下去,一定是经过认真思索、确认了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我觉得,感情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你对我的喜欢也经过思考吗?有那么一瞬间,沈邵祈想要这么问。
然而冲动毕竟只是冲动。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安托万对人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但是他却总是看不透沈邵祈的眼神,就像此时此刻,他明明在笑,可那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
今天沈邵祈问了他许多问题,其实他也同样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他——
为什么你的姐姐跟你不同姓?
为什么你们看起来一点都不亲密?
为什么提到你爷爷,你的眼神那么冷;为什么他重视你的意见,你一点都不高兴?
可是对着沈邵祈的目光,他却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这一刻,他放弃了引以为傲的思考的能力,凭着本能直起身向男人靠近,沈邵祈听到他的小甜心说:“我还是亲亲你吧。”
然后他的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男孩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温柔地捧着他的脸,闭着双眼,吻得全心全意,他的姿态是奉献的,给予的,不占有的,这让沈邵祈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脏剧烈跳动——此时此刻,他深刻地感觉到,他是被爱着的。
——将你的唇贴近我的,这样从我嘴里,我的灵魂进入了你的唇。(注2)
注1: 关于80年代公派留学滞留不归的后果,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具体操作的层面,我找了一些资料,不知是否找的方向不对,没有找到很明确的说法,所以这里就按照我的大致印象来写了。若有正好了解这一块的读者发现我写的不对,欢迎指正。
注2: 狄德罗《仿抒情曲》
第三十一章
甜蜜的时光过得总是飞快,眨眼间到了周一,今天是Memorial day(注1),安托万得以在纽约多呆一天,今晚返回旧金山。
这几天一直如漆似胶的两个人,在快要分别的时候,却为了交通方式差点产生争执。
“你不让我帮你安排回程航班,那至少让我送你回酒庄,经济舱坐一个晚上还要自己开三小时的车,太危险了。”
安托万调皮地眨眨眼:“你要送我吗?如果你亲自送,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好了。”
“不要挑我的语病。” 沈邵祈耐着性子说。他难得为恋人操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对方竟然还不领情,这不用、那不用,听得让人心情实在不怎么美妙,“我们已经为这么点事讨论了十分钟。”
是谁要讨论的啊?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安托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已经说过了,我的车就停在机场,我自己开回去不是正好吗?”
看到沈邵祈又要开口,安托万按住他的肩膀,他挪到对方面前,尽量放软语气:“我真的没那么娇贵,六小时的飞机而已,一起飞我就睡着了,真的。”
沈邵祈表情松动了一些,但仍然不是很满意:“晚饭好好和我吃完,我让人送你去机场,不许拒绝。”
安托万晚上十点从纽瓦克飞的,假日的尖峰时刻赶飞机简直就是找死,各个隧道口的车流能一直排到下城,连动都不动一下,如果搭乘普通的交通工具,那就只能放弃晚餐了。
“没问题啊,我也想跟你多呆一会儿。” 安托万爽快地点头,他注视着男人,语气半是商量半是诱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听你的,但是我自己的事,都让我自己安排,好不好?”
沈邵祈反手按住他放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顿了又顿,然后说:“安托万,花我的钱不丢脸。”
大约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说完他的脸又绷了起来。
这句话让安托万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交往的对象是位于财富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批人之一,安托万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回避这个事实,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沈邵祈不缺钱,他自己也不缺钱,因为他衡量缺钱的标准是能否满足自己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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