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某些说不清楚的敌意,他几乎是本能地就把眼前这位长得实在太出挑的侍酒师列入虚有其表的花瓶行列。
既然对方要死撑到底,他也不介意陪他玩玩,总要让人心服口服不是?想到此处,许光南很干脆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倒是颇有风度,但他毫不掩饰眼里浓浓的轻视之意。
得到客人首肯,立刻有同事为安托万取来一个干净的勃艮第杯。
安托万对客人的轻蔑态度并不以为意,他道了谢接过,先闻了闻杯子确认没有异味,然后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
他拿起酒瓶,细细一道石榴红的酒液缓缓注入杯中,然后轻轻一转利落收起,断口干净,既没有半点残留在瓶口,也没有一滴溅到洁白的桌布上。
接着他拿起杯子,很轻却很熟练地摇了摇,把杯口放在口鼻下,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个闻香的动作其实很容易显得非常傻气,哪怕是专业人士做起来也是如此:有些人为了能够排除视觉干扰,会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也有一些人的眼神会不受控制地四处飘,似乎要做出一副深思的样子来,再好看的人到了这时候也会难免显出几分猥琐来;还有的人为了能最大限度地获取香气,吸气的幅度太大或者频频吸气,在不懂行的外人眼里看起来又难免怪异。
但是安托万既没有闭眼也没有做思考状,他只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似乎就已经了然于胸,接着他举起杯子尝了一口,微微嘬唇让酒液在舌头转了一圈,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放下了杯子。
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姿态和表情,但或许是因为他的长相身型,加上他的整个动作太过流畅纯熟,熟练得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于是,就显出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来。
简直赏心悦目。
连许光南看到他的动作,都不由收起了几分蔑视的表情。
“许先生,我想我还是坚持刚才的意见,瓶醒是最合适这支酒的醒酒方式。目前这支酒呈现的初香是明显的乙醚和紫罗兰,接着蘑菇、玫瑰、橡木的香气逐渐浮现。淡淡的红莓香说明这支酒所用的葡萄来自于树龄较年轻的葡萄树;入口微甜,是夜丘地区黑皮诺的共性;酸度清爽平衡,说明它至少还有3-5年的陈年空间;单宁细腻优雅却不疲软,酒体丰盈不厚重,说明它虽然使用年轻葡萄树的果实,却是来自于蜜思妮园最好的一级园之一。”
从安托万开始说第一句品酒词,许光南的表情就细微地变了。他每说出一句,许光南的表情就更变一分,等他说完,许光南的眉头已经完全皱起来了——为什么他说的和自己刚才喝到的,完全不一样?可如果他是乱编的,又怎么可能编得这么完美?
一个优秀又训练有素的品酒师,必然有足够敏锐的舌头,能够正确地分辨葡萄酒的各种香气成分和味觉特点、所使用的葡萄品种,单单这些就需要足够的天分和长期不间断的训练,许光南在这行业三四年,都未必能够有把握能够做到完美;
而如果能从一支酒的品质特征分析出这支酒的风土乃至酿造方式,这就不仅需要敏锐的感官和丰富的品酒经验,而且必须对酿酒的各个环节都有相当的了解,这听起来简单,然后稍微懂行一点的人就知道这有多么难,别的不说,全世界有那么多葡萄酒产区,要把这些产区的主要特征熟记于胸并举一反三,考验的何止是记忆力,尤其是勃艮第金丘区,一级田就有562块,拥有一级田的酒庄则有数十家,往细了说,每家酒庄的酿酒方式都不尽相同,而面前这个年轻的侍酒师不过只尝了一口,就能判断出这支酒使用年轻葡萄树和酒本身的陈年空间……
安托万试完酒,微微躬身,礼貌地询问客人:“许先生,您愿不愿意再试一试?”
许光南神色复杂地看向这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侍酒师,对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不见一丝自得,却莫名让人信服。
他先前以为这位也跟大部分国内餐厅的侍酒师一样,不过是一张漂亮的脸充当门面的,难道竟是自己看走了眼?
还没等他说什么,他对面那位一直沉默的女士先开了口:“光南,再试一试吧。”
听到她这么说,许光南顺水推舟道:“那好吧。”
安托万重新拿了一个杯子给许光南,那位女士撑着下巴笑道:“帮我也拿一个杯子,这酒被你形容得那样,我都想试试了。”
许光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安托万从善如流地帮他们倒好酒,许光南拿起来品了一品,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这会儿再闻再尝,安托万刚才所讲的层次果然一一展现。
他对面的女士神色就轻松多了,她把酒杯轻轻摇了摇,尝了一口,眯着眼,挺享受的样子。
许光南默默无言地放下了杯子。
看他的神色,Jerry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赶紧把旁边的推车推过来:“两位的主菜已经好了,一直帮二位温着,现在可以上了吗?”
Jerry和许光南说话的时候,那位女士却看着安托万:“你入行多久了?”
“也有好几年了。” 安托万回答得四平八稳。
若是此时他父亲在场,听他这么胡诌,大概会当场喷出来。
但听在素昧平生的人耳里,自然是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那位女士从桌边的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笑着说:“你很不错,我们杂志有时候会办一些盲品比赛,你如果愿意参加,可以给我一张名片,到时我让助理通知你,奖金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安托万接过来一看,原来这位是《葡萄酒与美食》的主编杜子兰女士。他致谢后也拿出卡片夹取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双手递过去:“那我先谢谢杜女士。”
注:《神之水滴》是日本非常著名的一本关于葡萄酒的漫画,曾改编为电视剧,龟梨和也主演。我看的是电视版,其中有一段是主人公为用高超的滗酒手法为他的老板醒酒,以释放酒的香气,那瓶酒是勃艮第DRC家族的特级田Richebourg。本文里的许光南因为看了漫画/电视剧而认定勃艮第的好酒都需要醒酒(因为不够专业咯)。
当然,我不是说漫画里的做法不对,毕竟它连那瓶Richebourg的年份信息都没有提供,完全无法判定醒酒是否有其必要。不过作者的用意是清楚的,他用一种比较夸张的手法来说明开瓶之后的氧化作用对于葡萄酒香气的绽放具有重要的作用,这个还是可以接受的。无论如何,醒酒与否真的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即便在专业领域争议也很大,我个人比较喜欢瓶醒多过滗酒,所以我家安托万也是如此,哈哈!
第三章
沈振光这次来沪,入住在陆家嘴的四季酒店,离卡顿只有几步路的功夫。沈劭祈八点四十出发,比约定时间早五分钟到达祖父的套房门口。
来开门的是冯立,他招呼道:“劭祈来了。”
“爷爷在?”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老爷子在哪里,冯立就在哪里,极少有例外。
“是的,您请进。”
沈劭祈跟在他后面迈进去,客厅里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表哥,好久不见啊。”
沈劭祈有些意外,但他脸上没有带出什么神色波动,他看向长沙发正中坐着的老人,神色恭敬地叫了一声:“爷爷。”
这位老人,自然就是荣顶集团的主席、商业钜子沈振光了。他虽已年届八旬,看起来却还十分精神,一双眼睛虽然不若年轻人锐利清澈,却自有另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严厚重。令人意外的是,他是个纯种华人,劭祈的长相与他几乎没有半分相同,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年轻人跟他还有几分相像。
沈振光看到一年多未见的孙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轻点了下头道:“坐吧。”
沈劭祈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才招呼对面的年轻人:“劭鸿,这么巧?跟爷爷一起来的?”
年轻人颇为轻佻地笑了两声:“我在上海也有公司,怎么就一定是跟外公一起来的?表哥果然贵人多忘事。”
这个叫着“外公”的人,在沈老爷子面前,显然比沈劭祈这个嫡长的内孙要要放松自在多了。
沈振光慈爱地看着外孙,一副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沈劭祈注意到祖父的表情,他幅度极轻地勾了勾唇角:“上周听Gary说在伦敦遇到你了,我以为你回去了。”
解释完这一句,他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寒暄的义务,因此不等对方再开口,他看向沈振光:“爷爷,您有事找我?”
沈振光闻言,把目光从外孙身上收回来,微笑也收了起来。他看了长孙一会儿,淡淡地问:“我听说,你和狮山资本合作投资的那家船公司,打算增加运力?”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啊……沈劭祈不得不佩服薛窈,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那位首席大助理对自己爷爷的了解程度大约已经超过自己了吧。
如果让沈劭祈自己来猜,恐怕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为了这件事。严格来说,这只是一笔小投资而已,小到可能连财经新闻都不舍得多用几句话来报道,大概只有在提及航运板块的资本运作时,才会举例般地一笔带过吧。以沈振光的地位和忙碌程度,居然这么快就注意到这件事并做出了反应,也足够令沈劭祈“感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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