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照山抬头望了望小窗外:“这么冷的天儿,去欢乐谷?”
董欣替肖池甯争取出门的机会:“人多,挤着暖和。快点儿,去不去一句话。”
“你们去吧。”肖照山咬着滤嘴,模糊地说,“记者盯得紧,我去会扫兴。”
董欣揶揄道:“也是,毕竟大画家。”
肖照山拧着眉毛回头盯她,董欣趁他发难前踱回了客厅:“池甯,你爸同意了。走,干妈带你浪。”
肖照山湿着手把烟从嘴里拿下来,高声道:“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肖池甯换了身衣服,临走前还来厨房交代他:“爸爸,洗完碗记得擦灶台,湿的碗筷放外面别马上放进橱柜,不要动簸箕里的韭菜,搁那儿我晚上回来切。”
他抬起腿穿上最后一只袜子,催促道:“有要扔的垃圾吗?赶快给我,我正好带下楼。”
全然没有对他不能同去的惋惜,肖照山心里不是滋味儿。
“待会儿我知道扔。你把今天的药吃了再出门。”
“干妈!我好了!”
然而肖池甯听完前半句就哒哒哒地跑远了,跟只被放生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
肖照山留在家里洒扫办公,一个人归置书柜,一个人联系国外的房产经理,一个人整理录音证据,一个人浏览网上的评论。
过去独处时的安宁与享受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理性上知道欢乐谷人流量大,岳则章无机可乘,但感性上却仍不愿肖池甯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秒钟。
于是董欣隔半小时就会接到一通查岗电话,一次问他们到了吗,一次让她带条烟回来,一次提醒他们晚上可能要起大风。
董欣实在烦了,干脆在微信里开了位置共享,向他实时直播排项目、买饮料、去商场里逛街。
晚上十点,浪够了的俩人终于提着十几个包装袋回了家。肖照山闻声从书房里出来,脸色已经臭得不能看了。
他拿着水杯,冷冷地问坐在沙发上拆新鞋的肖池甯:“眼睛边儿上画的什么玩意儿?”
肖池甯根本不怕,仰起脸开心地答:“彩绘啊。”
肖照山走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画的柳条和燕子?”
肖池甯双眼发光:“嗯,好看吗?”
肖照山松开手,不给他留面子:“我用脚画都比这个画得好。”
肖池甯哼了哼:“行啊,你用脚画一个我看看,现在就画。”
肖照山放下杯子:“小意思,你把脸伸过来。”
坐在旁边休息的董欣受不了了:“老肖,不就是没带你一起玩儿么,至于吗?”
肖照山觉得至于:“是谁说晚上回来包韭菜饺子吃的?现在几点了?”
肖池甯剪断新鞋的标签牌,问:“那爸爸你晚上吃的什么?”
“面条。”肖照山如实答。
肖池甯突然特别想亲他一口,无奈干妈还在,他只能由下至上地望着肖照山,说:“哎,果然,你没我不行。”
他眼里的挑|逗,顺着蜿蜒至脸颊的细柳,爬上了肖照山的心尖儿。他恨不得立刻把肖池甯扒干净扔上床,拿颜料在他胸前、背后和腿|间画满春宫图。
这么想着,等董欣一走,他还真暗自开了两支崭新的五号画笔。
去煮宵夜补偿人的肖池甯尚不知道今晚要遭罪,他刚端着两碗枸杞银耳汤从厨房里出来,就撞上了坐在餐桌边的肖照山如狼似虎的眼神。
“干嘛这么看我?”他怀疑地停住了脚步。
肖照山靠在椅背上,假正经地说:“过来,早吃完早睡觉。”
肖池甯重新迈开腿,把左手那碗银耳汤放在他面前,真正经地宣布:“你这几天抽烟抽太多了,脸色好差,所以我决定,接下来几天做各种药膳汤给你当宵夜。”
肖照山一下又不大忍心待会儿往狠了弄他。
最后他确实没有往狠了弄肖池甯,因为他连弄都没能弄成。
和昨晚一样,困意如山倒,他洗漱着洗漱着便呵欠连连。躺上床后他本想看一会儿书提神,结果还没等到肖池甯洗完澡,就撑不住睡着了。
与之相反,岳则章这几天不得好眠。
似此平凡香甜的夜离他越来越远,光是整日出入公安局和纪检委都够他这把老骨头受的了,更别说需再拨出时间和精力去收束暗哨、上下疏通关系。
今次和上一回不同,二十三岁的肖照山是临阵逃脱,四十一岁的肖照山是背叛了他。
岳则章一连两天噩梦不断,不是梦见自己背临漆黑深渊,身前直对肖照山和面目模糊的森罗大众,就是梦见故乡那座断桥,他失足跌落,不停下坠,没有尽头。
冷汗涔涔地醒来,天仍是那个天,地仍是那片地,他却莫名看到了颠覆的危机。
警察调查的重点不在于过去的旧案,而是他的个人投资和财产,摆明了要从金融犯罪的嫌疑下手。然而今天的质询却锋芒一转,变成了核实房山开发区的标的和工程开销,仿佛一口咬定了他有地下钱庄,且通过这种途径掉包了公款。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秘密找来公安局里的老部下探了口风,才知道是最初拟房山开发提案的人介入了。
事情愈发棘手。他不在位多年,经营的人脉深入不到那儿去,只能尽力“证明”钱的来源和去处都合乎规矩。
银行流水和缴税记录早就有所准备,他并不慌张,唯一值得担忧的是,还有哪些深藏不露的人想看他倒台,要置他于死地。
岳则章近日苦心搜索,思考良久,依旧一无所获。
他一向不相信任何人,再忠心的暗哨他都防备得紧。肖照山答应回来做事之前,他就暗中安排了人手进行监视,要是前者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他能轻易地让他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瘾君子,一个人人诛之的贩|毒犯。
可即使是如此周密的布置,也在不察中告败了。这远在他意料之外。
肖照山新公司的法人是如何变作瞿成的?瞿成是什么时候暴露的?肖照山又是怎么做到撇清责任、置身事外的?
除了其后有更大的势力相助,岳则章想不出其它可能。
偏偏他摸不到这股势力的一丁点儿影子。
短短几天,中井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还驻扎在办公室里的高层和飞去世界各地忙着过年的股东们,纷纷要他给一颗定心丸。
岳则章深知他们的潜台词,无非是想他认购他们手中的部分股份,主动担责替他们止损。
然而他的个人征信正悬在黑名单的边缘,所有商业和出入境活动亦不能隐瞒警方,再有大动作必将迎来新一番调查,他不打算节外生枝。
于是他连夜手写了声明和告公众书,声明写给中井员工看,告公众书写给消费者看,一边安抚军心,一边挽救自己和公司的岌岌可危的名誉,企图暂时稳住局面。
但时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肖照山那边,网民的口诛笔伐未曾因为这一纸声情并茂的公开信就消停下来,反倒借势掀起了新的热度,针对随之变本加厉。
深夜辗转反侧之际,岳则章循着线索恍惚想起,这“制造真相”的一招还是自己多年前教给肖照山的。
显然,肖照山学得透彻,运用得得心应手。
岳则章几乎要气笑了。
他向来不信命,可事到如今,连他也不得不为所谓“命运”惊叹一把。
他从宽大的床上起身,借着浅淡的月光摸到手机,熟练地换上另一张SIM卡,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那头的人才接,语气还有些不耐烦:“喂,谁?”
岳则章简洁有力地说:“是我,岳则章。”
被手机振动吵醒的李助理反应了片刻,突然瞪大了惺忪的双眼,不信邪地迎着强光再看了一遍屏幕。的的确确是没存过的陌生号码。
他补救道:“岳总好!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不怪你,最近跟着我到处接受调查,是有些辛苦,早睡挺好的。”岳则章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柔和的笑意,“小李,现在清醒了吗?”
李助理连声应下:“清醒了清醒了,岳总有什么事吩咐?”
“一件小差事。”岳则章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我怕今晚不交代下去我会睡不着。”
李助理从床头柜上抄起眼镜戴好,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一般:“岳总您说。”
昏暗空荡的卧室里,岳则章本该苍老的眼眸中蓦地流动过并不苍老的野心和狠戾。
“小李,也去给肖照山找点儿麻烦吧。”他缓缓道,“各种意义上的,麻烦。”
肖照山知道岳则章不会让自己好过,却不知道岳则章竟然会绕过他,径直拿董欣和池凊开刀。
离除夕还有四天,欣荣被爆出了股东恶意操纵股票的丑闻,前一天,池凊新引进的生产线上的罐装产品,被消费者以有食品安全问题的投诉理由告到了消协。
这个年不太平,董欣急于肃清内部违规高层,池凊焦头烂额地彻查着生产线质检流程。肖照山无法坐视不管,却也只能在公关上下功夫。
他开始在警方允许的范围内接受专访,以期换取一点人情,帮董欣和池凊博得媒体的一席好话。但每天和至少三个媒体周旋的下场就是,他无力再对岳则章持续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