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撒渔网的好处是,总能网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鱼苗虾米。一战成名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唾手可得,心动的人势必不在少数。
很快,肖照山便收到了好几个小公司递来的橄榄枝。他一一应下,且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发挥空间。
不消十分钟,这篇稿子就登了网。几个公司措辞相似,上百个小营销号你转我我轮你,三两下就让“中井丑闻”的词条重新爬上热搜榜。
话本小说,字字趣味,读来惊奇。早晨没等到事件下文的看客们找到了新的讨论阵地,纷纷被勾起兴趣自觉贡献热度。根深蒂固的仇富心理占据上风,舆论一边倒地指责中井不干净。
事态按肖照山原本所构想的发展着,一切乱中有序,并未操之过急。
董欣却还是放心不下,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忙赶到茶室来跟他会合,一副非得守着他才能安心的架势。
岳则章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手,公关和栽赃都来得晚了些。
中井的回应文案反复强调这是同行的恶意竞争,将诉诸法律维护自身清白。肖照山不屑一顾,静静地等待岳则章真正的反击。
北京气象局今早八点发布了大雪预警,可午后的雪花仍是稀稀拉拉的,落到地上就变成一滩污水,任人践踏也留不下任何脚印。
他等了半小时,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又无法当着董欣的面表露出来,只好续了一壶生普洱,特地开启了别的、无关紧要的话题。
然而没聊几句,董欣就看穿他的忐忑,也心慌慌地搁下杯子,连连问他是不是遗漏了重要的环节。
“快四十分钟了,”肖照山望着窗外,眉心微皱道,“这不是岳则章的效率。”
董欣犹疑着问:“你原来预想的,是什么样?”
肖照山收回视线看向她,答:“他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然后和我撇清关系。”
董欣握紧了茶杯:“怎么推到你身上?”
“爆出十七号的贩|毒记录,移花接木把账目挪到画廊里来,让我接受调查,把我整进监狱。”肖照山说,“他既然能同意我管账本,就有办法逼得我永远翻不了身。”
“但是现在除了中井官方,他还没有动作……”董欣试着猜测,“会不会是我帮你把公司法人换了,他手里捏着的东西就起不了作用了?”
肖照山拿不准,所以他没有开口。
他在反复地想,从日料店与岳则章重逢想到了这篇夺人眼球的通稿,从多日来的筹备想到了岳则章可能的应对。明明没有落人把柄的地方,明明没有不周到的安排,可那股子愈演愈烈的恐慌就是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董欣换了个角度思考这件事:“老肖,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岳则章让你来背这口黑锅,你打算怎么办?你是确确实实帮他洗了钱的,真要查起来,你也逃不掉。”
“那个去了日料店的小警察可以证明我是被胁迫的,我现在掌握了岳则章的犯罪证据,一旦定了他的罪,我就算立大功。”肖照山给自己斟了杯茶,心不在焉道,“只是程序不那么合法,顺序有些颠倒而已。”
董欣松了口气:“原来你当时说的让他来做个见证是这个意思。”
肖照山飘忽的思绪由此回到了那个傍晚,岳则章坐在他对面,夹着一片河豚刺身,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了,岳则章的警惕心异于常人。他怕死,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
他是真的会杀人。
倏忽间,肖照山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了。
“肖池甯……”
他顾不上这会儿高三是在午休还是已经在上课,拿起手机就立刻按下了肖池甯的号码。
董欣尚未看懂他眼里的惊慌,还在问:“池甯怎么了?”
肖照山无暇回答,他听着从手机里传来的铃音,心猛地悬了起来,好似直坠深渊,被加速度拽着下落。
为什么不接?
是不是岳则章找过去了?
他前几天究竟为什么要答应肖池甯想上完这一学期再回家准备作品集的请求?
明知道是特殊时期,他为什么不把人带在身边随时看着照顾着?
如果情况真的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该怎么办?
不过八声“嘟”,肖照山的脑子已经转了又转,止不住地往令人胆寒的可能猜想。
所幸,在第九声响起前,那头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肖池甯似乎刚睡醒,说话还带着点气呼呼的鼻音,“老东西干嘛,我来厕所接的,有事赶快说。”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肖照山紧绷的神情顿时松弛下来,语气却依旧严厉:“怎么这么久才接?”
“才午休完好不好。”肖池甯解释,“要不是我被隔壁班在过道上拍篮球的傻|逼吵醒了,这通电话我都不一定能接到。”
肖照山又问:“早上有人来学校找过你吗?”
肖池甯莫名其妙道:“谁没事儿来找我?”
这就是没有的意思。
肖照山庆幸:“我。”
“哦,你。”肖池甯放完水,拉起裤链去洗手池边洗手,“你来找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肖照山随口乱编:“午饭那会儿经过你们学校,想顺便接你回家。”
“家长公然带孩子翘晚自习就算了,”肖池甯笑他,“现在连下午的正课都不让孩子上了,这么好的吗?”
“今天也别上晚自习了。”肖照山顺茬说,“我六点钟来接你,你请好假在教室里等我,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到了给你打电话,你再出来。”
肖池甯甩干净手上的水,闲庭信步地往教室走:“我提前去校门口等你不行么?坐教室里好尴尬,万一你有事耽误了,我还得跟着上一会儿自习,这样的话,翘课的意义在哪儿?”
“没有什么可耽误的。”肖照山承诺,“我会准时到。”
肖池甯从他郑重其事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肖照山只叮嘱:“上课别玩手机,别上网,省着电等我来接你。”
然而待他五点半赶到学校,肖池甯还是已经在校门口坐着了。
肖照山隔着挡风玻璃看到他坐在自己的滑板上发呆,一脸的茫然和惶惑,活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心情瞬间复杂起来。
他把车停到肖池甯面前,短促地按了按喇叭。肖池甯随即一愣,抬头间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了若无其事的平静上。
肖照山微恼地质问他:“不是说了在教室里等我?”
肖池甯让滑板立于两腿|之间,扭身系上了安全带:“没心情上课,不如早点出来。”
肖照山不敢想象,要是岳则章真动了杀心,要是自己没有提前来,肖池甯会陷入怎样致命的险境。
愤怒来得有理可循,他盯着肖池甯,讽刺道:“你什么时候有心情?”
肖池甯同样盯着他,火上浇油地说:“什么时候都没心情。”
肖照山攥紧方向盘,逼自己发动了汽车,才堪堪忍住挥拳头的冲动。
“好啊,那你从明天起就别上学了,在家老实待着吧,待到死。”
肖池甯仍是无动于衷:“嗯,我死了你就轻松了。”
话音刚落,车子便一个急刹停在了校门外的那棵槐树底下。
肖照山额上青筋暴起:“你有种再说一遍。”
肖池甯的确有种:“我说,我死了你就轻松……”
“啪!”
突兀且响亮的巴掌声中断了其他声音,车厢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肖照山憋着一肚子气,几乎恨不得把肖池甯赶下车让他自生自灭。但冲动过后,视线一撞上他脸侧鲜红的那一片,他的心肠又止不住地发软。
但此时毫无台阶可下,道歉对他来说尚属生疏,他当即移开了眼睛,不再看那枚掌印,一言不发地驱车转上了马路。
肖池甯用舌头顶了顶发麻发烫的脸颊,垂着眼眸低声说:“爸爸,我看到新闻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云淡风轻地问:“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么,那天就是他吧?中井的岳则章。”
肖照山清楚他口中的“那天”指的就是跨年夜,但他不想回答任何与之有关的问题。
说是和肖池甯较劲也好,为人父的自尊心也罢,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意让一个还没成年的高三生来操心这些晦暗的事。
或者,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不愿意让肖池甯知道他从数年前延续至今的,自己的荒唐和失败。
“跟你没关系。”他只能说。
肖池甯竟很是理解地笑道:“你都怕我死了还跟我没关系?”
没等到回答,他又问:“现在你还在替他做事吗?”
肖照山陡地生出了破罐破摔的想法:“如果我说是呢。”
“还在帮他做账,帮他洗|钱?”
“是。”
肖池甯笑意更深地点了点头:“了不起,大人都了不起。”
肖照山无话可说。
肖池甯突然敲了敲窗舷:“靠边停。”
肖照山踩了脚油门,黑着脸提速:“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