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得倒是坐不住了,脸上有些不好看,她那好侄女儿王熙凤察言观色,便笑着说:“老太太,煜兄弟大老远来,还陪着老太太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想来该是乏了。我这里有收拾好的上房,且叫煜兄弟去歇息着了吧?”
林煜忙起身推辞说:“天色已晚,外孙就不叨扰了,这便回去了。”
贾母一把攥着他在身边坐下,说:“你回哪里去?这会儿宫里都落了大门锁了吧,回去甚是不便,再者,天都黑了,你还要骑马回去,万一从马上摔下来可就值多了,那时候可叫我怎么和你娘说呢?乖孩子,不如,今晚上就在府里住一晚上,明儿一早我叫你琏二哥哥送你到宫门那边,看着你进去了,才好放心。”
林煜本是告了假的,不回去也无妨,既然外祖母客气又亲热地挽留,也就顺势留下,却又说:“我家在京中的老宅子我本是想叫人是粉刷倒腾打扫干净的,转念一想,爹爹和娘亲没准儿年后要过来,不如且放一放吧。”
贾母听得眼睛一亮,问:“姑爷可是要被提拔回京了?”
林煜答道:“据说现在有三分准信了。”
贾母大喜,道:“那么说的话,我又能见着我的敏儿了!”
说起来是骨肉至亲,又是贾母最疼爱的嫡女,可是,这会儿贾母心里的喜悦倒不全是为了女儿女婿的回归,而是想着女婿在外为官多年,官声颇好,想来返京该是提升,他如此是从三品,回来没准就是正三品或是从二品,就这掉块瓦片下来也能砸着七八个京官的皇城根里也算得上一棵好遮荫的大树了。
有什么办法呢,贾府号称是国公府,这些人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外面的架子虽然未倒,里面的内囊却尽都上来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是再安尊养荣个十来年也就到尽头了,若是有人帮扶着,没准还能多撑个一会儿。
再者,看这煜哥儿小小年纪就聪明伶俐的样儿,将来定是个有大出息的,叫宝玉多跟他亲近亲近,将来他们父子也好帮着提携宝玉一把。
如此一想,贾母便笑着说:“煜儿,你今晚上就住你宝兄弟屋里可好?两兄弟联床夜话,也是美事哩。”
谁要和他联床夜话?林煜皱着眉说:“我晚上有时候会起来到处走,莫要吓着宝兄弟,不若让我一人住一处。”
贾母一听这外孙有梦游的毛病,也就罢了,马上令人去收拾出一件齐整的上房来,又拨了两个大丫鬟临时照看林煜的盥洗起居,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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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屋里散了之后,王熙凤一直将姑母王夫人送回了屋里,才进去,王夫人就喊“倒茶!”王熙凤心内便知姑母有话,暂时不能走了,便很有眼色地自己提起话头,道:“环儿也不知道哪里烧了高香,偏就叫他遇上这林家哥儿,倒是排喧了我们一场。”
王夫人脸上的法令纹深深地陷落下去,不悦地说:“你如今办事也是粗心!今儿是哪个婆子引着那林家哥儿走的那条道儿,偏是遇上那小王八羔子的? ”
王熙凤心里腹诽,环儿和你儿子是兄弟呢,他是小王八羔子的话,宝玉不也是王八羔子了?那你家老爷则变成大王八了!
王熙凤面上却恭谨整肃地说:“太太见恕,我马上去查,查出来交到二门外打一顿,以后都不许在里面当差 ,看谁还敢这般做事不小心不动脑子!”
王熙凤又关切地问:“太太的脚脖子处崴的那一下可好了?”
王夫人拧着眉说:“好了是好了,可是,这心上的气却不顺。老太太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顺着那林家哥儿的话说,还给环儿这样那样的,却叫我面子上如何下得来?这不等于就是在说我苛待庶子吗?气死我了。”
王熙凤只得好言宽慰了一番,又说:“不妨事,林家那哥儿明儿就走了,再不能多事多嘴了。环儿那鬼心眼的小东西,等我来慢慢收拾不迟,太太只管放一万个心。”
王夫人这才罢了。
王熙凤自己回屋后脸拉得跟长白山似地,看哪里哪里不顺眼,吓得屋里的几个丫鬟走路都踮着脚,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气,生怕惹着这位祖宗,她一贯是雷霆手段,非打即骂的。
等到贾琏回来,王熙凤果然发作了,俏脸一沉,嘴里冒出一串尖酸的话:“二爷倒是逍遥,可怜我成日里帮着太太操持家务,伺奉长辈,吃力不讨好光是落下骂名儿,你倒是乐得天天出去逛!”
贾琏连忙讨饶,说:“我的二奶奶,今儿林家哥儿来,父亲,二老爷,还有老太太都时不时地叫着我,我哪里敢乱走了?一直在外面听着吩咐呢。倒是你,谁还敢给你气受?我倒要听听。”
王熙凤将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通,又说:“老太太虽然没说我什么,可是,她当众抚恤环儿,就等于是在嗔着太太,我是一贯给太太帮腔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太落了不是,我又能有什么好儿?再有,回了屋之后,太太还责问了我,说是安排给煜哥儿领路去的婆子混账,为了绕一点近路偏生叫他遇上了环儿,不然哪里能闹出这一场是非来!”
贾琏听了沉吟着,听着王熙凤又在耳边说:“当家一年来挣的这点子脸面光彩,这一天就败了个干净,叫我如何不气恼?”
贾琏又问及其他,王熙凤又略说了说,贾琏才说:“太太没脸是太太的事,你别放在心里不就得了?你呀,别光想着你是太太的内侄女儿,还要想着你是大房的长媳才是。要依着我说,太太这些年差使得你也够瞧的了,光是拿你当枪使,暗地里也不知道得罪多少人了。她当年说的那些却一点也指望不上,我现今也没谋着点什么,还是在家里呆着,倒是那些宫里的太监经常来,张口借钱闭口讨要的,我们也不知道填进去多少体己银子了!”
王熙凤不悦地说:“你也别太势利了,太太和我说了,我伯父(王子腾)那边本来早就想给你谋个差事,只是他那边都是武将,你却是个文官,主簿什么的你又不乐意去,他暂时都安插不上啊,少不得以后慢慢谋个机会给你,却是急不来的。还有宫里的才人,现在虽然不怎么样,那是因为没怎么在皇上面前露过脸,若是打点好了,以后有了伺奉皇上的机会,还愁不能提携到自家兄弟吗?只消慢慢等便是了。”
贾琏冷笑着说:“算了吧,她这一次都陪着皇上南巡了的,去了的妃嫔也就两三人,我都以为这一次她铁定能邀到宠的,孰不料竟然一点浪花都没有激起来!白瞎了我那两千多两银子的打点,全填送给那帮子没根的阉人了!”
王熙凤一时无话,也觉得姑母这运气是不是差了点,送贾元春入宫原是为了人往高处走,孰不料竟然是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打发她入宫,倒是择一门好人家呢。
贾琏又说:“还有太太在背后使手段苛责庶子的事,别以为她做得高明,家里的人谁不是明眼人呢?不过是明哲保身,懒得去招惹是非罢了。说起来,宝玉和环儿,现在还看不出来,将来会怎样,还没有定论呢,咱们何苦做恶人,非要帮着太太把人家赶尽杀绝呢?”
王熙凤嗤笑着说:“环儿能有多大的出息,也能和宝玉比?我听说京中当着御史的那一群老大人最是正统,尊嫡抑庶的,就是环儿比宝玉能读书点,也不能高过宝玉。”
贾环嗤之以鼻,说:“那可不一定。再说,人还有命格呢,若不然,那珠大哥哥那么能干,怎么老天爷偏不照拂,才考上举人就生上一场风寒,去了的呢?唉,总之你听我的没错,少得罪人为上。”
“还有,”贾琏又问,“人家给环儿的见面礼你是不是又昧下了?快别这样,不见得是什么值钱东西,倒是接下些小人恩怨。”
王熙凤将东西拿出来,原来是一套书法四宝,倒都是上好的笔墨纸张,原是给贾环这样的小学生正适宜,她拿来有何用呢,不禁撇嘴道:“谁昧下过什么了?一回也没昧下过好不好?倒是把人说得眼皮子浅的,哼,把我王家的地皮子扫扫,只怕就够你贾府过上一阵子了,倒好意思说我呢!”
贾琏忙说:“行行行 ,没昧下就好,赶紧打发个丫鬟送去吧,搁着别又忘记了,赶明儿林家哥儿遇上你,想起来这档子事,问起的话倒是不好回答呢。”
一说起林家哥儿,王熙凤便不高兴地扭嘴,说:“要我说,不过是个亲戚,还是个小辈,倒是多管上我们府里的闲事来了,这什么煜哥儿未免太闲了吧。”
贾琏说:“你知道什么!总是太太做事不妥当,叫人看着起了义愤呗,这也正常,‘大路不平旁人铲’。要说起来,这林家哥儿可是个人物,听说他九岁考童生,十二岁考乡试,还一举考中,才被圣上钦点了去做九殿下的侍读,以后前程远大着呢。不说他,就是咱们林姑爷,说是很快就要奉旨回京,连老宅子都在翻修了,我跟你说,这一层关系才是要好好地维护着的。林姑爷若是回来,至少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又是文官,正好方便提携我。”
王熙凤一听来了精神,谁不巴望夫荣妻贵的?丈夫能上进,胜过在这府里做小伏低地仰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