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能哭不能喊,如果吵醒了那个暴戾的男人,说不准下场会更惨。
日日夜夜都在想怎么样才能逃出这重重叠叠的深山,太阳落下去的山的那一边,是不是永远拥有璀璨的华灯。
直到那一日,有个秃顶大肚中年男人,千里迢迢跑来搞慈善,为自己的企业做社会责任宣传。
那人在看到白妍时就直了眼,在学校冠冕堂皇致了辞开了幕,私底下便找来白妍,问她愿不愿意跟了自己。
跟啊……
怎么不跟?
白妍带着弟弟,坐在车中,山路颠簸,他们偶尔还会从车座上弹起来,厉害的时候甚至头会撞到车顶上。
“系安全带啊?”助理开着车,载着胆怯的不知前路如何的姐弟俩。
“啊……”他们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安全带,更无从谈起去系上,只能喃喃“嗯嗯啊啊”,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从深山走出来又能如何?
他们高中都还没有毕业,学校里读的书也读得浑浑噩噩。
白妍把白洲央着塞进学校,可是白洲也不学好,打架斗殴,夜不归宿。
有时候,深夜之中,白妍浑身赤裸地从床上爬起来,随意披了件衣服,坐在地板上,坐在窗前的月光之下。
她想:是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就永远脱离不了肮脏?
如今听到冷游问她值不值得……
“有很多遗憾,但是如果还能回到那时重新做选择,还是一样的,不会有改变的。”她还是会选择带着弟弟离开大山。
至于她辗转与众多男人之间,攒了钱正准备带弟弟离开时发现自己怀了孕,这个孩子是这样的讨厌,打乱了她接下来的所有人生安排。
她对这个孩子,真的是一点爱都没有分过去,甚至怨恨地想:要不就这样滚下楼好了,大不了一尸两命。
那时她怀着孕,还被诊断为抑郁症,抗抑郁药也不能吃,每天都在畅享自己怎么样去死。
现在的一切,都已经是她拼尽全力可以达到的最好走向。
……
“姐,快到了。”白洲减了车速。又回过头看了冷游一眼,吹声口哨,“打起精神哦,我们要去做大盗了。”
“我们要……”正当冷游想开口询问他们如何进去时,白妍就拎了手机出来拨了电话:“喂,阿伯哦?”
“好久不见啦,阿伯都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啦?”白妍伸手冲白洲比了OK的手势,一边同电话里讲,“是我呀,是妍妍啦,阿伯你怎么把我忘掉了呢?”
“对啦,阿伯,把手机给先生可以吗?”白妍左手拿着手机,伸出右手食指按在车窗上,看起来按得极其用力,距离指尖最近的指节都弯成了一个骇人弧度,让看到的人难免会觉得这只可怜手指,下一秒就会被折成两节。
冷游一只胳膊固定住吊在脖子上不能动弹,另一只手捏住前面座椅靠背,焦虑是可以通过很多途径传染的。
比如飞驰中的汽车,比如沉默过久趋近凝固的空气,再比如按在车窗上看起来可以把车窗戳出个破洞的力度。
焦虑通过耳蜗传染,通过触觉传染,通过视觉传染。
层层叠叠就像是冬雨,雨前有浓雾,雨后天色晚。
……
来接他们进去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听白妍叫他:“您就是阿旗吧?今日麻烦你了。”
那位名叫阿旗的男人,一个眼神也没有递给白妍,直直地走向驾驶位,敲了敲窗户,示意白洲下了车。
阿旗坐在驾驶位上,白洲坐在冷游旁边。
冷游死死盯着前方,透过车窗玻璃的隔离,看到了一小块的远方——那是两旁在冬日都葱郁茂盛的树,那是掩映在斑驳树影之下的小洋楼。
白乐言就在那里。
玫瑰被恶龙掳走,锁进了一个堆满珠光宝气的洞穴之中,急需等待王子提剑去拯救。
冷游收回目光,盯着破破烂烂的自己,手中并无锋利宝剑,甚至尚未战斗就残掉一只胳膊。
就这样的惨淡模样,可以战胜恶龙吗?
他只有一腔孤勇。
或者这样子说也会偏颇,冷游想:自己大概是被别人抢走了刚下的蛋的老母鸡,悲愤地咯咯哒地扑扇着翅膀满院子上跳下窜表达不满表达绝望,可就是这种神经病似的自残行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落得嘲笑:看,疯了。
他拿什么去战斗?
冷游想:与他同座一辆车的,并不是同一路的人。
或许只有那个被关进小洋楼情况不明的人,才是真真与他绑在一起的同伴。
突然出现的所谓亲人,更像是斤斤计较利益得失的看客,才不会在意你的喜怒哀乐,
——有很多遗憾,但是如果还能回到那时重新做选择,还是一样的,不会有改变的。
不会改变的。
说的再委婉、再动听,不过也只是将从前的遗弃遮掩起来,厚厚的缠了十层八层的泡沫纸,用胶带糊了个遍,最后用粗马克笔大力写上——就这样!
再来一遍还是会把他丢掉,只是一个累赘而已,哪有自己生活来得重要?
可是为什么又找过来了?
冷游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古古怪怪的念头,这念头来的突然,但却有迹可循。
会不会同这位住在东星宾馆小洋楼的先生有关?毕竟白家姐弟前脚与白乐言相认,后脚白乐言的神秘亲爹就把人给掳了走。
阿旗把那辆白色沃尔沃停在停车场,原本光鲜亮丽可以在马路上耀武扬威去开屏的车,突然光泽黯淡下来,在周围真真的豪车之中失了颜色,只想鸵鸟埋头。
只有阿旗打开车门下了车,冷游刚起疑惑,又见着阿旗绕过车头,先打开副驾的门,请白妍出来,继而又开了后车门。
白妍冲他笑,一派纯良无辜,似乎极其感念于这种行为,她的声音很软很甜,带着一种天生的撒娇意味:“谢谢阿旗啦。”
这种似乎是已经印到骨子里刻在灵魂上的举动。对着任何人都能撒娇,都能用撒娇来获取自己的需求,或许是事,或许是物。她总有办法的。
可是,这种办法来的低声下气,来的自己都憎恶。
她不想这样,一直都不想的。
这次之后,就走吧。
再一次的,带着弟弟离开,过上不需要哑声哭泣不需要戴着微笑面具的生活。
66 【第六十六章】冷掉的食物(上)
事后,冷游在回忆起那幢小洋楼发生的营救事件时,只记得两件事,亦或只是两个场景。
其一是白乐言看到他时瞪大的眼睛,毕竟自己此刻应茫然地待在学校,而不是突然成为一个吊着胳膊的伤员。
其二便是对方塞进他手里的冷掉的食物——软趴趴的炸扁食,黏糊糊的香菇肉燕。
他原本以为他会十分没有出息的瑟瑟,毕竟突然之间,他就得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需要表情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至少需要表情自己的身份与目的。
可是什么可怖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顺利的不像话,就像是一场梦境,一路奔腾走向恐怖鬼屋深处,却在最可怕的地方灯光大亮充满温情?
他们在小洋楼并没有待多长时间,甚至并不算待,只是站了一下那里的地板。
有所谓的三秒定理,大概是说食物掉在地上,三秒之内捡起来就还可以吃掉。
冷游在那种氛围之下,莫名其妙的想到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就是掉在地方三秒不到的食物,被白乐言眼急手快的捡起来握在手里,说:“就他,还能吃的。”
冷游尽可能地把那只残掉的胳膊藏在背后——他也不想这样弱的。
不过,似乎事实就是这样。
他似乎就是频繁往医院跑,都成了常客,不过距离医院常驻民还差了点。
……
那位传说中的大佬,那位住在历史书中鼎鼎大名的东星宾馆中的大佬,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由于坐在轮椅上的缘故,大衣的下边缘还差一点就能拖在地上。
冷游想:这个人,一看就是不需要用自己的手去转轮椅的,这衣服也忒容易卷进轮椅了吧?
但是,这位李先生,冷游也只敢瞧瞧对方的衣着、对方的轮椅,脸是不敢细瞧的,那双腿也是。
对方扫过来眼神凌厉到让他害怕,让他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白乐言的亲生父亲吗?
“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李先生也没有冲他们这群不速之客打招呼,却也没有挥手将他们赶出去——只是像看不见他们似的将他们忽略。
只有白乐言才具有存在感。
李先生派了阿旗开车送白乐言与冷游回学校,留下了白氏姐弟在小洋楼。白乐言皱眉,第一次去拽妈妈的袖子,却不是像小孩子那样想要躲在妈妈身后想要依恋妈妈,而是担心她会受到伤害。
在那么多不知彼此的岁月之后,他已经长大了。
跨过了那么多小孩子需要经历的依恋、成长与自由,站在妈妈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自由人了。
白妍抬头看向白乐言,没有言语,只是瞧见了对方的眼睛,却是瞬间可以明白白乐言的想法,那样的单纯,那样的易懂——他在担心自己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