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接的刹那,十六岁的顾春来笑了。他在风雪中一点点肢解,骨骼的尘埃与巨鹿交融,随风飘远,飘到地平线尽头。
那个地方,有棵茂盛的槐树。槐树下站着位穿白衬衣的青年,凝视他来的方向,对他说——
春来,别怕,我们回家。
顾春来飞奔而去,奔向光明,昏暗的夜空陡然天光。他发现原来自己已从梦境中抽离,睁开了双眼。
梦中在视线尽头等待他的人,此刻也在现实中看着他,面色柔和。对方穿浅咖色高领毛衫,袖口卷到手肘的位置,下半身套黑色紧脚牛仔裤和骑士靴,鼻梁上架了副金丝边框的眼镜,表情认真又急迫。
“挺帅的。”顾春来指着肖若飞脸上的配饰说,“和你很搭。”
肖若飞搓搓耳垂,别开头,说:“蓝光镜,看电脑才带。”
“刚才在忙?”
“还行。年底的工作,前两天差不多处理完了。”
顾春来咧嘴一笑,道:“不愧是肖若飞先生,效率惊人,给格兰芬多加十分!”
肖若飞还真邀功似的变出一条红黄相间的围巾,随便搭在脖子上,然后用手指在额头部位比了个闪电符号。“您老这是抬举我,还是讽刺我呢?”他刮了下顾春来的鼻子,扶对方坐直身体,“今天12月30号。”
12月30号?顾春来记得醒来后特地查过日历,刚好是圣诞节。虽然那天有不愉快的经历,发烧还更严重,不过他觉得睡一下午,晚上醒来刚好和肖若飞一起看月亮,便松了口气,订好闹钟。结果这一下不是睡了几个小时,而是睡了几天,直接睡过了当初约定的时间?
顾春来愣了几秒,表情从震惊一点点变到懊悔,连肚子都开始不争气地叫。
“小傻瓜,睡糊涂了?”肖若飞抬手净他额头的汗,转头递来一个保温桶,是熟悉的粉色,“来,先吃点东西。”
“西红柿鸡蛋面?”
肖若飞点头:“今天早晨出锅的。”
“不愧是伟大的魔法师,居然猜到我今天能睡醒,在下实在佩服。”说着,顾春来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作揖,然后接过筷子,开盖,一根根往嘴里塞面。
“拜托了食堂大厨,这几天,每顿饭都准备的西红柿鸡蛋面,想等你醒来吃。怎么样,还香吗?面坨了没?汤还有没有?”
“要不你亲自
尝尝?”顾春来夹起一大口面,举到肖若飞面前。
肖若飞摇了摇头,拿来一模一样的保温桶。“不用,我还有一份。”
或许是太忙,也可能是各种意外堆积成山,他们好久都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肖若飞跟顾春来说,去年国外某获奖话剧春节前后来国内公演,邀他一起去看;顾春来想起,刚拍完《双城》的时候,他把收入全捐给母校,希望能建立几间多媒体放映室,供学生使用,前段时间听说建好了,想哪天抽空去看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天,保温桶也见了底,顾春来满足地摸着肚子,却不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
想了想,他指着肖若飞的耳朵,问道:“后来又去看医生了吗?”
肖若飞乖乖点头。“最近好多了。不会一直响,也不大影响听力。就是不能太吵,不能太累,也不能太急。”
“那你先休息会儿吧。病房公司两头跑,太辛苦了。”
听罢,肖若飞拍拍顾春来的头,要他别担心,这地方现在就是他办公室。
那天被狗仔骚扰后,肖若飞实在不放心,生怕类似事件再次上演,待顾春来情况稍事稳定,便为他办理转院手续,回了景城。这地方说是病房,和旅馆的豪华套间差不多,各种设备应有尽有,旁边还有沙发床和办公桌。桌上已经瘫了不少东西,还有台笔电屏幕闪着光。
“你刚才说年底的工作差不多都处理完了,连那个计划也是?你说动了股东?他们不打算撤掉你了?”春来着急,不小心把肖灿星告诉他的秘密说漏嘴。
肖若飞倒未卜先知,毫不惊讶。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说打算把这个计划转交给别人执行。业界多得是他信任的、比他德高望重的制作人,他在接洽的几位,都对这计划颇有兴趣。与其在自己手里烂掉,不如在别人手里发扬光大。待到整个项目成熟,大放异彩,股东们或许会对此加以改观,到时候参与其中也不是不可能。
顾春来心里不是滋味。任何艰难险阻,肖若飞都有办法,让出主导权,也是他的办法,但他清楚,肖若飞这样云淡风轻的背后到底经历过多少失望。
可作为旁观者的他,除了旁观,还能做什么?
“别总说我,你自己也泥菩萨,正在江里呢。”肖若飞倒不在乎,蹭蹭顾春来的面颊,“不是我说,直播那天,你可真行,手里没切实证据,敢那么赌。”
“那件事还在风口浪尖?”顾春来垂眼,眼中是抹不开的愧疚,“抱歉,直播过程中我临时起意。我就觉得,这件事如果不明不白含糊过去,今后可能还会有人遭遇我和雁南相似的情况。我只想试试看,能不能从那些人口中逼出事实。”
他当然明白,这件事拖了不短的时间,路人群众可能早就看烦了。当时他的态度近乎挑衅,最后又语焉不详,落下重磅炸弹,肯定有许多观众不买账,追着他要证据。可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真相?即便亲眼看到证据,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符合他们预期值“真相”罢了。即便那不是原本的真相。
而他,只能问心无愧。
“不过,有一说一,你当时的行为,说真的,”肖若飞稍微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笑模样,“做得好。不管逼不逼得出真相,至少,节目组放过你了。自己看。”
肖若飞特地打开微博,点开与这起事件相关的热搜,将手机递给顾春来。
热搜话题下讨论的人不少,怀疑顾春来的有,拿他讨厌的点攻击他的当然也有,但节目组得罪了太多艺人,加上顾春来直播时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为他圈了一批粉不说,长久以来积累的不满情绪顷刻爆发。大部分人可以说站在顾春来那边,质问节目组为何事故频发,却一直没
有改进。
看了半天,顾春来胆怯地问:“那……我那天,不算白费力气?不算搞砸?但节目组万一真的鱼死网破,打算卖了殿堂组,硬是要我们提供证据,那该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
肖若飞摸出一张表面有刮痕的内存卡,放在顾春来掌心。
顾春来一看便知,这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摄像机里的内存卡。他眼里尽是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弄到的?”
“雁南派人回去找的,”肖若飞停顿两秒,继续讲,“比起节目组,他更清楚,东西可能落在哪儿。看完直播,他也拍了照片,举着内存卡。只不过,他那张是真的。”
这就是白雁南。既然想到保留证据,无论多难,他也一定会做到。
顾春来特地切到微信,对白雁南说了好几句感谢。
过了一会儿,见白雁南没回,顾春来才放下手机,问肖若飞:“那他有没有说过打算怎么办?毕竟他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最害怕的肯定也是他。”
“他说等你醒,看你的意愿。如果上庭,你是证人,”肖若飞犹豫片刻,继续,“要把那天的情况,再说一遍。他怕你……不接受。”
顾春来笑着摇头。时至今日,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果要走法律程序,这个我不懂,不过内存卡是不是要成为证据的?你看没看里面的视频?还能放吗?”
“没看。不看。”肖若飞眼神变得尖锐,嘴里却像被塞了一大口中药的小孩子,说话含糊不清,“不想看。你差点没命,看那干啥?”
顾春来心霎时软了,眼里含蜜,探嘴亲肖若飞的面颊,肖若飞却生气似的,指着嘴说,亲这边。
顾春来缓缓探身,肖若飞嫌他慢,二话不说,拽过病号服,搂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裹住,从眼角到后颈亲了一圈,好似裹住木棍,只剩轻柔的触感。
“抱歉啊,若飞,”顾春来亲吻过肖若飞每根指尖,“我没想你也经历我当时的困境。我下次会注意的。”
“没事儿。雁南说,两张卡他都公证过,没问题。”
顾春来长舒一口气。
“下次仔细考虑,别突发奇想就行。这两天啊,运营忙得四脚朝天。”肖若飞嗔怪道,“我寻思,加班费,是不是得从某个人工资里扣?”
“您说得对,”顾春来直视对方的眼睛,“不过,某个人不只工资,人也算你的。该怎么处置他,你觉得是不是你说了算?”
肖若飞装都装不下去,用牙磨蹭对方发红的耳廓:“我说啊,等他好了,我再跟他‘清算’,慢慢‘惩罚’他,你说咋样?”
顾春来咯咯直笑,肖若飞就任由这个人在自己怀里来回不安分地动。天色正好,旧日的尘埃统统被洗去,一切都是新的模样,就连他们的吻也带着新的冲动。
他们刚亲了一会儿,病房里的电话就响了。醉在亲吻里的顾春来这才回过神,自己其实还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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