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爱人这幅模样,肖若飞根本气不起来。他搂住顾春来,压到水池边,好生相劝,要他把掉在地上的食物吐出来。顾春来哭得太凶,吐倒是吐了,可他不死心,打开水龙头,还想洗干净捡回来。
“春来,你别这样!”肖若飞扳过顾春来的身体,死死搂住他,盖住他的眼睛,不给他看自己如何冲走食物的残骸,“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韭菜鸡蛋的……素馅饺子,和外公的……一模一样……不想……浪费……不想……丢掉……”
“没关系啊,给你做一辈子吃。”肖若飞皱紧眉,头埋在顾春来颤抖的肩窝。“想哭,就哭吧,我都听着。”
得到应允,哭声如雪崩,一溃千里。
在肖若飞印象中,顾春来很少哭,但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人的泪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他猜,顾春来或许是爱哭的,只不过都哭到了心里,现在心里已经满满当当,再也盛不下,所以他只好哭出来。不哭出来,泪会蔓延到全身,整个人都要泡软泡烂,不知所踪。
他只能抓住对方,片刻不离。
肖若飞记得,刚毕业那年的清明,他随肖灿星去祭拜几位对她有恩的过世影人。他们一大早赶着开门就去了,人还不多,走到半路,肖若飞远远听到有人说话。开始他以为有鬼,吓得手都冰了,经母亲提醒他才注意到,那是前来祭拜的人。那人跪在墓碑前一遍遍磕头,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不大,带着哭腔,字字句句却格外清楚。
“如果你们能听到,请带我走吧。”
一句简单的话,声声敲在肖若飞心上,沉得发闷。
那是顾春来的声音。
肖若飞差点下意识冲过去,但还没忘记两个人早已形同陌路,那时候贸然靠近,只会雪上加霜。他远远看了两眼,听到母亲催促,就离开了。再回来,顾春来已不见踪影,只剩墓碑前斑斑血迹,还有开得正好的白色菊花。
想到那天的点滴,肖若飞就感到后怕。他牵起顾春来的手,揣在兜里,说:“那天我在。”
顾春来终于平复了些情绪。他蹭蹭眼睛,问:“哪天?”
“你说,‘让他们带你走’,那天。”
“哦,你说那年清明啊……刚毕业那会儿我过得不太顺。”顾春来轻巧地一笔带过,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
“春来,”肖若飞收出一片餐桌,一人一碗饺子,并肩而坐,“可能,我们今后,会一起度过一辈子。我希望你明白,有些话,你可以尽管对我说。”
“我会的。”
肖若飞打好醋碟,滴几滴辣椒油,推到顾春来面前。“我的事情,你想知道的,我也会全都告诉你。”
“我也一样。”顾春来看了肖若飞一眼,夹起白菜猪肉饺子,送进嘴里。
肖若飞难得紧张。他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问出口:“那你说实话,周逸君去世的戏份,我伤到你了吗?”
“那个啊……”顾春来深吸一口气,“我外公离世前的样子和周逸君差不多,只不过他不认得我了。”
顾春来的外公死于中风,和片中周逸君的死因一模一样。
“外婆走了之后,我外公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有什么笑模样。那时候我刚好叛逆期啊,也不想理他,两个人天天在同一屋檐下,明明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却搞得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一天,我正跟着外公在剧场学习,他突然举着道具一边打我一边骂我,嘴里却喊着我爸的名字,让我爸去死。那天我才清楚,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有一段时间了,只有他的副手,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老团长知道。
“我去查了资料,渐渐明白可能发生的症状。虽然可以照顾他衣食起居,但我没法治好他的脑子。没过两年,他几乎不再认得我,一会儿把我当成我爸,一会儿把我当成我妈。他年纪大了没法打人,但他是出了名的铁血导演,说话特别毒,我被骂得根本还不了嘴。高二的时候,他的病越来越重,我就不敢去上学了。老团长对我很好,帮我请了家教,我自己有时间抽空学,挺幸运的,最后到了理想的学校。
“但在我高考前,他突然走了。他走的那天我正解不出来一道题,他却一直喊我,我受不住,回了句嘴,就跑到市图书馆学习。可能一两个小时后吧,老团长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原来我外公因为大脑长期病变,引起中风,可能有生命危险。他被抢救过来一次,醒了之后却把我当成我妈,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我那才知道,这么多年,他原来一直觉得我恨他。你想,他把我养大,临终前还想着给给我买新衣,记得我想考表演系,也记得我爱吃的饭菜,我怎么可能恨他?可那天不管我说多少遍,他都听不明白。
“说不出口的遗憾,全天下都有。我真的不怪你,只不过我刚好遇到。我猜你也遇到了,否则不会写得这么难过、这么真。”
说完,顾春来终于敢看一眼肖若飞。没想到自己眼泪止了,对方却红了眼眶。他的心好像被这个人的手攥住,挤出血泪,挤出蜜,挤出五味杂陈。他忍不住向前,亲了亲肖若飞的眼泪。肖若飞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嘴里不住念叨,“你还活着,真好。”
“其实,这个你不用担心,”顾春来的脸上总算出现了悲伤之外的表情,“我对他们许了好多愿,希望他们能保佑我不哭,保佑我不冷,保佑我不再被同学看不起,或者带我走。这一切,从没在我身上实现过。”
“也不是,”肖若飞认真地看着顾春来,“起码,有一句实现了。我的愿望。”
顾春来不解。“你跟他们许什么愿望啊?他们又不是神也不是仙。”
“我跟他们说,春来还没看遍世间美景,还没演够戏,也还没爱到喜欢的人,无论如何,请把他留下。”肖若飞抱起顾春来,跨坐在自己身上。
眼泪刚刚止住的顾春来再一次湿了面庞。他又哭又笑,抱着肖若飞
的脸,眼泪滴到那略微干燥的皮肤上,嘴里不住地说“谢谢”,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
肖若飞试净对方的泪,也擦干自己的泪。他拖住对方后颈,压到嘴边“别总说,对不起,谢谢之类的。我是你男朋友,男朋友预备役,马上我们就拍完了,还有几场戏,你就是我男朋友。我希望你能习惯。”
顾春来想了想,认真说:“也不行,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
“说‘我爱你’吧。”
第51章 杀青
那天早晨祭拜完,肖若飞带顾春来回了白水。现场没人提起拍戏时的意外,也没人抱怨顾春来的失态。一切恰似过往,平淡如昔。
这场葬礼戏共计十页剧本,前后花去两周时间,从十一月拍到十二月,从秋拍到冬。这场戏过后,全片大部分主要演员悉数杀青,只剩肖灿星和顾春来还有一场戏。
也是全片的最后一场戏。
周小茶经历父亲病重和感情危机后,不想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便千方百计阻挠杜江雪应聘。可杜江雪依然每天和王丽晴练习,对他的反对无动于衷。一怒之下,周小茶说出剧团的蹊跷,那地方专招女性,恐怕不安全,说不定与人口拐卖有关,言语间极尽讽刺,讽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可杜江雪难过了很短时间,又重新振作起来。
在此之后,便是先前所拍的一系列镜头,周小茶人生巨变,与相处多年的恋人告别,父亲离世。送葬前,周小茶终于明白,原来母亲早就了解所谓剧团的真相,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还能在壮年时期撑起自己一片天,还未被时代的洪流冲垮,不至于到死也一无所成。
周小茶忽然明白,母亲坚持排练,和自己坚持追查真相,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他们只为证明自己,为自己寻找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
那之后,杜江雪和搭档在桌子搭成的简易舞台上完成人生中第一次表演,而周小茶将先前的调查进行到底,匿名将剧团的情况捅了出去。赶到表演现场时,他看到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那两位勇敢的人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这最后一场戏,是周小茶为父亲送葬后,与母亲告别的戏份。
随着父亲的离世,欠款再无着落;表演结束后,王丽晴再次对周小茶告白,却遭婉拒,他不愿耽误不爱的人,更不愿与不爱的人厮守一生。再往后,正如几位主角猜测,假剧团的工作人员确实是犯罪分子。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善良的人得以走上自己理想之路。
一切都尘埃落定,周小茶决定回到长南市,杜江雪也没挽留。影片最后一场戏,宛若陌生人的母子俩坐在老旧的餐桌前,一起吃了一顿离别的面。
两个月前,看完剧本的那天,顾春来就无数次想过,经历过爱与恨、死亡与挣扎,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样,又会交出怎样的答卷。或许有感动,或许释然,或许被击碎后得以重铸,又或者依依不舍。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
许多布景都拆了,许多演员都杀青了,全场的焦点只剩最后这两位演员,剩全片的感情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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